第十五章(第3/4页)
他们是两股双生的仇恨的旋风,穷凶极恶地尽绕着对方打旋。过了一些时候,这敌对的两帮人变得鸦雀无声了。他们从没见过如此凶狠残暴的情景,被吓得怔住了。这两个打架的人是比他们自己更厉害的野兽。青春和健康的身子里那第一股出色的锐气渐渐消耗尽了,他们打得愈来愈小心谨慎了。双方都没有进展。马丁听见有人在说:“这一仗谁胜谁负可真说不准。”跟着,他使了一个假动作,紧接着左一拳来右一下,挨到对方猛烈的还击,觉得自己的腮帮被打破了,骨头也露了出来。光用拳头是做不到这一点的。他听见人们看到了这可怕的伤口吃惊地咕哝着,觉得被自己的鲜血弄湿了腮帮。可是他丝毫不动声色。他变得分外小心,因为他明知道这号人是多么诡计多端而卑鄙下流。他密切注视着,等待着,终于假装发狂似的扑过去,可是冲了一半就顿住了,因为他看见了金属的闪光。
“举起手来!”他放声大叫。“那是黄铜的指节套,你竟用它来打我!”
两帮人都涌上前来,咆哮的咆哮,嗥叫的嗥叫。眼看就要来一场混战,他就要被剥夺报仇的机会啦。他发狂了。
“你们这帮家伙别插进来!”他嗄声嗄气地嚷道。“懂吗?嗨,你们懂吗?”
大伙儿畏畏缩缩地退回去。他们全是野兽,可是他才是那头儿脑儿的野兽,一头叫人恐怖的生物,高高地耸立在他们面前,支配着他们。
“这场架要由我来打,谁也甭想插进来。把指节套给我。”
盘儿脸清醒过来了,有点儿惊慌,把那犯规的凶器交了出来。
“你这个红发鬼,鬼鬼祟祟地躲在人堆后面,是你递给他的,”马丁把指节套啪的扔在河里,往下说道。“我看见你的,原奇怪你在捣什么鬼。你要是再这么干,我不揍死你才怪。懂了吗?”
他们继续打架,直打得筋疲力尽了还不停手,简直筋疲力尽得无法衡量,无法想象,直到那帮野兽,血腥的欲望得到了餍足,被眼前的景象吓坏了,才不偏不倚地劝他们停手。盘儿脸眼看随时会倒在地上死去,要不,就这么直僵僵地站着死去,活像一头狰狞可怕的怪物,脸上的五官被揍得一点儿不像盘儿脸原来的样子了,他这会儿拿不定主意,迟疑起来啦;可是马丁跳上前去,又一下下地揍他。
接着,仿佛隔了一个世纪,盘儿脸的力气眼看快耗尽了,只听见在一阵拳击的混战中传来响亮的啪的一声,马丁的右臂垂下去啦。一根骨头断了。大伙儿全听见了,明白是怎么回事;盘儿脸也明白,就乘对方极度危急的当儿,像老虎般直扑过去,拳头像雨点般打下去。马丁的那帮人涌上前来干预。马丁被这一阵接二连三的拳击打得头昏眼花,一个劲地臭骂着,警告他们别上来,在这凄惨绝望的最后关头,呜咽哼唧着。
他一拳拳地打,如今只用一只左手,他一边顽强而迷迷糊糊地打着,一边听到两帮人里的恐慌的喃喃声,像从远处传来似的,其中有个人声音发抖地说:“这不是打架啦,伙伴们。这是谋杀啦,我们该制止它才是。”
可是没有谁来制止它,他很是高兴,用一条胳膊疲乏地直揍,连连揍着面前那一团血淋淋的东西,这东西不是一张脸,而是一个可怖的东西,一个摇摇晃晃、面目可怕、咕哝不清、难以名状的东西,它偏生待在他那晃荡不定的眼光前,不肯跑开。于是他一拳拳地揍着,动作一点点地慢下来,最后一丝气力好像经过了千年万代的漫长时期,在打他身子里渗出来,他终于迷迷糊糊地觉察到,这个难以名状的东西正在坍下去,慢慢地坍倒在铺着粗糙的板条的桥面上。一转眼工夫,他就耸立在它面前,两腿站立不稳,身子摇摇晃晃,双手在空中乱抓一通,想抓住什么东西来稳住自己,一边说着话,自己也认不出来这声音了:
“你挨够了没有?说呀,你挨够了没有?”
他觉得自己帮里有人伸手来扶他,拍拍他的背,动手给他穿上衣,这时候,他还在说这句话,说了一遍又一遍——一忽儿责问、一忽儿请求、一忽儿恫吓,要知道对方挨够了没有。跟着,陡的眼前一阵黑,他失去了知觉。
桌上的白铁闹钟滴答滴答地响着,可是马丁·伊登,脸埋在臂弯里,没有听见。他什么都听不见。他也不在思索。他重新体验着过去的生活,体验得那么深刻,竟然昏了过去,就像几年前他昏倒在八马路桥上一般。整整一分钟,眼前还是一片漆黑,脑中还是一片空白。接着,像死人复活似的,他跳起身来,站得笔直,眼睛里冒着火,汗水打脸上挂下来,叫嚷道:
“我打垮了你,盘儿脸!我等了十一年,可终究打垮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