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2/5页)

他从没提出过要把自己的作品给她看。一种患得患失的微妙心理不让他这么做。再说,她大学里功课挺繁重,他不愿剥夺她的时间。然而,她得了学位以后,却主动请求他让她看些他写的东西。马丁又是高兴又是害臊。这儿是个裁判员。她是个文学士。她在有本领的导师指导下研究过文学。也许编辑先生们也是有才能的裁判员吧。可是她不会跟他们一样。她不会递给他一张铅印的退稿单,也不会通知他说,不采用他的作品不一定就意味着他的作品没有价值。她会像个有血有肉的人那样,用她那种干脆、伶俐的口气跟他讲,并且最重要的是,她会看到几眼那个真正的马丁·伊登。从他的作品里,她可以看出他的心灵是什么样的,她还可以了解,多少了解一点儿,他的梦想究竟是什么,能力到底有多强。

马丁把他那不少短篇小说的复写本集在一起,迟疑了一会儿,把《海洋抒情诗》也一起拿了。那是将近六月底的一个下午,他们骑上自行车,往山里去。他跟她两个人一起出去,这还是第二次,香喷喷、热呼呼的空气刚被海风吹凉,叫人心旷神怡,他们在这氛围里骑车前进,他深深感到这真是个十分美丽而井井有条的世界,活着、爱着真有意思。他们把自行车搁在大路旁,爬上一个光秃秃的棕色小丘,丘顶上的草被阳光晒枯了,好像心满意足地进入了收获季节,发出一阵芳香气息。

“这些草的任务已经完毕了,”马丁说,他们一边坐下来,她坐在他的上衣上,他呢,身子贴在热呼呼的土地上,摊手摊脚地躺着。他嗅着这些茶褐色的草的香气,这香气直钻进他的脑门,使他的思潮翻腾起来,从这些草一直想开去,想到一般的草。“它们完成了生存的使命啦,”他亲切地拍拍枯草,继续说。“它们在去年冬季那阴沉沉的阵雨下滋长了雄心,战胜了暴虐的早春,开出花朵,诱来昆虫和蜜蜂,撒下了种子,尽了自己的本分,对世界作了交代,并且——”

“为什么你总喜欢用这种实际透顶的眼光来看待事物呢?”她打断了他的话。

“我想,是因为我研究了进化论的关系吧。说实话,我的眼睛还是最近才张开的呢。”

“可是我觉得,你变得这么实际,就会看不见美了,就像孩子们抓到了蝴蝶,把它美丽的翅膀上的粉抹掉一样,你把美给破坏了。”

他摇摇头。

“美是意味深长的,可是我过去从来不知道这意味是什么。我只以为美是一无意义的东西,以为美就是美,说不出所以然来。我关于美什么都不懂。如今我可懂得啦,或者不如说,刚开始在懂得。如今我既然懂得了草所以是草的原因,懂得了使它们成为草的阳光、雨水和土壤的全部化学作用,这些草在我看来就更美了。是啊,随便哪种草的生活史里都有着传奇,不错,还有着冒险经历呢。一想到这一点,就叫我激动。我想到了力和物质的作用,想到了其中一切惊人的斗争,就觉得,我简直可以给草写一部史诗呢。”

“你讲得真出色,”她说,听得出了神,他留意到她正目光炯炯地打量着自己。

他不由得一下子慌张不堪,窘得不得了,脖子和脸蛋都涨得通红。

“我希望正在学会怎样讲话,”他结结巴巴地说。“我心坎里好像藏着那么许多话,巴不得说出来。可是实在太重大了。我不知道该怎样说出真正藏在我心坎里的话。有些时候,我觉得仿佛整个世界、整个生活、一切东西,全在我心坎里安下了家,叫啊嚷的要我当发言人。我感到——啊,我实在说不上来——我感到这是重大的,可是一开口,我就叽叽呱呱的像个娃娃啦。把感情和感觉变成书面的或者口头的语言,要叫读者或听到的人再把它回复成完全同样的感情和感觉,真是桩了不起的工作,真是桩非同小可的工作。瞧,我把脸埋在草里,我从鼻孔里吸进去的气息,激起了我千百种念头和幻想,叫我直打哆嗦。我吸进去的是一股宇宙的气息。我懂得歌唱和欢笑、成功和苦痛、奋斗和死亡;我在脑海里看见的那一幕幕幻景,不知怎么着,正是从草的气息里升起来的,我真想把这些幻景讲给你听,讲给全世界听。可是我怎么行呢?我的舌头被缚住了。刚才,我就想用话把草的气息所给我的感受讲给你听。可是我没有做到。我至多只用了些笨拙的话来给些暗示罢了。我讲的话自己听来也是胡说八道。可是我不吐不快,都快憋死啦。唉——”他举起双手,表示无可奈何的样子——“压根儿不成!讲了人家也不懂!实在没法说出来!”

“可是你实在讲得很出色呢,”她又这样说。“你倒想想看,我认识你还没有多久,你已经进步了多少!勃特勒先生是个著名的演说家。在竞选的时候,他总是被州选举委员会请去到各地去演讲。可是那一天在晚宴上,你讲得就跟他一般好了。只是他更能控制自己罢了。你太容易激动;可是你多练习练习,就会把这缺点克服过来。是啊,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出色的演说家。你大有前途——只要你想干。你很是干练。我相信,你可以领导别人,并且没有理由可以说,你想着手干什么事,会干不成功,就像你把语法学成功那样。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律师。你会在政界大出风头。没有什么事来阻挠你,使你得不到像勃特勒先生那样的伟大成就。而且不会得消化不良症,”她笑盈盈地加上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