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5页)
他在生活里从没处身于这样高的境界,因此有意退居幕后,只顾聆听、观察、欣赏,沉默寡言,只用单音字来作答,对她说“是,小姐”或者“不,小姐”,对她母亲说“是,太太”或者“不,太太”。他把海上生活中养成的习惯硬自抑制下去,总算没有凭着冲动对她的弟弟们说“是,长官”或者“不,长官”。他觉得这么说是不得体的,等于不打自招地承认自己是低人一等的——要是想赢得她,那就千万不能这么做。再说,他的自尊心也不允许他这么做。“天哪!”有一回,他心里嚷了一声,“我跟他们一般强,要是说他们真懂得许多我不懂的事,那反正我也有点东西可以教给他们!”一转眼工夫,她或是她母亲一叫他“伊登先生”,他可就忘了自己那咄咄逼人的自尊心,乐得容光焕发,心里暖烘烘的。他是个文明人,正是这么回事儿,跟他在书本上看到的人们肩并肩地坐在一起吃晚饭。他自己也钻进了书本,在一本本装订好的书籍的印着字的书页中冒险。
虽然他一方面推翻了阿瑟所说的,看上去与其说像一个野蛮人,还不如说像一头温柔的羔羊,另一方面却在脑子里拚命寻找一条行动的道路。他不是温柔的羔羊,他的好胜的性格绝对不容许他当配角。他只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才说话,那时候,他的话可又像他走到饭桌边来时的情形一样,老是一忽儿急促,一忽儿停顿,在他那多种语言的词汇里搜索着字眼儿,有些字眼儿,他明知道很恰当,可是怕咬不准字音,因此盘算着到底用不用,还有些字眼儿,他明知道对方不会了解,或者是粗俗、刺耳的,他就干脆不用。同时他可始终被这种感觉所苦恼着:这样小心翼翼地挑字眼儿,把自己搞得真像个呆子,使自己没法表达心里的想法。再说,他热爱自由,这跟这种约束起了摩擦,就像他的脖子跟那桎梏般的浆硬的领子起了摩擦一样。这还不算,他相信自己不可能这么坚持下去。他生来富于思想和感情,他的创造精神是狂放不羁而迫不及待的。他心里有些想法或者感触,像在分娩时的阵痛中挣扎着,要求具体地表达出来,于是他立刻被它控制住了,忘了自己,忘了自己当时在哪里,那些过去惯用的字眼儿——他熟悉的语言工具——就漏出来了。
有一回,那个在他身边纠缠不休的仆人送上一些东西,他拒绝不要,就简短而重重地说了一声:“‘派乌’!”
席上的人们一下子鼓起劲儿来了,对他眼巴巴地望着,那仆人暗暗得意,他却尽在羞愧的圈子里打滚。然而他一转眼就镇定了下来。“这是卡拿加话,意思是‘吃完了’,”他解释道,“就那么自然而然地漏出来了。它的拼法是P-a-u。”
他发现她那双好奇而带着疑问的眼睛紧盯着自己的一双手,这会儿解释得正上劲,就又说:
“我新近在一条跑太平洋的邮船上,沿着海岸往南来。船误了点,在普吉特海峡那一带的口岸上,我们拚命干活,装货——那是条客货轮,你们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吧。因此手上碰掉了点儿皮。”
“啊,我并不是指这个,”轮到她来赶忙解释了。“拿你的身材来看,你那双手似乎生得太小了。”
他感到腮帮上热辣辣的。他以为这句话揭露了自己的又一个缺点。“对,”他自卑地说。“这双手不够大,经不起考验。我用胳膊和肩胛撞起人来,可像头骡那么劲头大。实在太厉害了,可是我揍人家牙床的时候,两只手也会给弄破的。”
他说了这些话,心里可并不高兴。他怀着一肚子对自己的懊恼。他让一张嘴失掉了节制,讲着不登大雅之堂的事。
“你那次帮阿瑟的忙,真是勇敢——你当时跟他还素不相识呢,”
她得体地说,看出他很不安,虽然不明白为了什么。
他呢,也体会到她的用意,于是,一股温暖的感激之情涌上他的心头,压倒了一切,叫他忘了约束自己那信口开河的嘴。
“那根本算不上什么,”他说。“随便哪个家伙都会为别人这么干的。那帮流氓打算找麻烦,阿瑟可压根儿没冒犯他们。他们找上他啦,跟着我也找上他们,出手揍了几下。我手上的皮就那样给弄掉了些,那帮人也给弄掉了几颗牙齿。随便怎么样,我也不肯放过这机会。我一看到——”
他想到自己这样粗鄙,根本不配跟她待在一起,所以话说了一半就顿住了,张大了嘴。阿瑟就把他自己在渡轮上跟那批醉醺醺的流氓的冲突,以及马丁·伊登怎样冲进来搭救他的经过接着讲下去(这是他讲的第二十遍了),这会儿,马丁紧皱着眉头,想到他把自己搞成了一个傻瓜,一边更坚决地拚命思量这个问题:他对这些人该采取什么态度?到现在为止,他实在做得并不成功。他不是他们的同道,讲不来他们的那套行话,他对自己这么说。他不可能装得像他们的同类。伪装准会失败,再说,伪装跟他的天性是格格不入的。他心里根本容不下欺骗或诡计。不管怎么样,他必须保持自己的本来面目。他到如今还讲不来他们的话,然而到时候他一定会讲得来的。关于这一点,他一定要做到。可是眼前,他不得不讲,讲的又不得不是自己那老一套,当然啦,得冲淡一点儿,那样才可以叫他们听得懂,叫他们不至于过分吃惊。再说,对任何不熟悉的事物,他偏不肯说熟悉,即使默认也不肯。根据这个决定,等那两兄弟谈着大学经、几次提到“三角”这个名词的时候,马丁·伊登就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