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5页)
“你脖子上有那么一条伤疤,伊登先生,”姑娘说话了。“这是怎么回事?我相信,一定有段冒险故事吧。”
“给一个墨西哥人扎了一刀,小姐,”他润润干燥的嘴唇,清了一下嗓子才回答。“打了一架就是了。我夺掉了他的刀子,他还想一口咬掉我的鼻子呢。”
尽管他讲得轻描淡写,他眼前却出现了那个炎热的星光灿烂之夜,在萨利那·克鲁兹的那一幕热闹的情景:一片白色的沙滩,海港里蔗糖汽船上的点点灯火,远处喝醉了酒的水手们的说话声,推推挤挤的码头工人们,那个墨西哥人脸上的怒火,星光下一双恶狠狠的眼睛里的凶光,钢刀扎进他脖子时的刺痛,涌出的鲜血,旁观的人群和叫喊声,两个身子,他的跟墨西哥人的,紧紧扭在一起,滚来滚去,扬起一阵阵白沙,从远远的某处地方还传来一阵叮叮咚咚的柔和的吉他声。当时正是这光景,他现在回想起来还感到毛骨悚然,心想不知道画墙上那幅领港帆船的那个人有没有本领把它描绘出来。他想,白色的沙滩、星星、蔗糖汽船上的灯火,画出来一定精彩,再说,沙滩中央那两个打架的人周围,还有黑压压的一群人呢。他认为,那把刀子也该画上去,它在星光下闪亮着,看起来一定出色。可是这一切,他在话里一点儿也没有透露。“他还想一口咬掉我的鼻子呢,”他用这句话作为结束。
“啊,”姑娘说,声音又微弱又悠远,他注意到她那富于表情的脸上露出吃惊的神色。
他自己也不由得感到吃惊,窘得被太阳晒黑的腮帮上微微泛红,可是自己却觉得腮帮热辣辣地发烫,好像在锅炉间里对着敞开的炉门似的。像持刀格斗这一类下流事,显然不是跟小姐谈话的适当的话题。书上写的人们,她那个生活圈子里的人们,是不谈这种事的——再说,也许他们也不知道有这种事呢。
他们想进行的谈话就这么停顿了短短的一会儿。接着,她用试探的口吻问起他腮帮上的伤疤是怎么回事。他一听她的问话,就明白她正在竭力讲他熟悉的话,因此打定主意讲她熟悉的话,而不讲自己的。
“这不过是桩意外,”他说,一边伸手摸摸自己的腮帮。“有天晚上,没有风,浪可打得高,把主帆桁吊索给打断了,跟着辘轳也掉了。那根吊索是用钢丝绕成的,像条蛇似的来回直摇晃。值班的人全想抓住它,我冲上前去,给甩了一下。”
“啊,”她说,这一回可带着会意的口气,虽然暗地里觉得他话里有很多莫名其妙的地方,她弄不懂“吊索”是什么,“甩”又是什么意思。
“史威朋这个人,”他开始实行自己的计划,可是竟把“i”念成了长音。
“谁呀?”
“史威朋,”他重说了一遍,还是发错了音。“那个诗人。”
“那是史文朋,”她矫正他。
“对,正是那个家伙,”他结结巴巴地说,腮帮上又热辣辣起来啦。“他死了有多久啦?”
“什么,我可没有听说他已经去世了呀。”她惊奇地望着他。“你在什么地方结识他的呢?”
“我从没跟他照过面,”对方回答。“可是就在你进来以前,我在那边桌子上的一本书里看了些他的诗。你喜欢他的诗吗?”
他一提出这个话题,她就口齿伶俐地谈起来。他觉得好过了一点儿,就把身子从椅子边上微微地挪进了一点儿,两只手紧紧地抓住了椅子的把手,好像椅子会从他身子下面溜掉,把他摔倒在地板上似的。他总算叫她讲她自己熟悉的话了,当她滔滔不绝地往下讲的时候,他拚命用心听着,弄不懂她那个漂亮的脑袋里竟会藏着那么许多知识,一边陶醉在她脸上的苍白的美色里。他听得懂她的话,尽管从她嘴里熟极而流地掉出来的那些生疏的字眼儿,以及他头脑里从未印进去过的批评词句和思想方法,叫他大伤脑筋,然而这些词句和思想方法刺激着他的思想,叫它兴奋。这就是精神生活,他想,这就是美,既温暖又奇妙,他绝对想不到竟会是这么样的。他忘掉了自己,用饥渴的眼睛紧瞅着她。这个女人值得你为她而活,去赢得她,为她奋斗——对,还值得为她死呢。书上说得不错。世界上真有这种女人。她就是其中的一个。她给他的想象装上了翅膀,于是一幅幅巨大、明亮的画面自动展开在他眼前,在这些画面上,模模糊糊地隐现着一个个巨大的浪漫传奇中的人物,他们干下了英雄事迹,为了女人——为了一个苍白的女人,一朵金花。通过这幕摇摇晃晃、颤颤悠悠的幻象,像通过一片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一般,他紧瞅着这个有血有肉的女人,她就坐在那里,尽谈着文学和艺术。他一边也在听着,可是只顾紧瞅着对方,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死盯着不动,也不知道自己本性里一切男性的气质全闪耀在这双眼睛里。可是她,虽然对男人的世界简直什么也不了解,身为一个女人,还是强烈地感觉到他这双火辣辣的眼睛里的力量。从来没有男人对她这样看过,这叫她发窘。她说话结结巴巴的。她在发表的议论的线索也找不到了。他叫她着慌,可是说来也怪,被他这么瞧着,又叫她喜欢。她的教养警告她:有危险,要出错儿,这是微妙、神秘而又诱人的;同时她的本能却在她身子里响起号角般的声音,怂恿她越过等级、身份、得失,来接近这个从另一个世界里来的旅人,这个粗手粗脚的小伙子,手上带着伤痕,不习惯戴硬领,脖子上给磨出一道红痕,这个小伙子,再明白也没有,被粗俗的生活玷污了,弄脏了。她是洁净的,她的洁净的本性起了反感;可是她是女人,她正巧刚刚开始懂得做女人的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