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拉德对本书的评注(第2/3页)
我向我的那位朋友指出这点,他听了后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用他那典型的虽然随意但显得无所不知的方式说:“那家伙比傻子还傻,他的姐姐后来自杀了。”我们当时确实就说了这么几句。这个消息让我感到极度震惊,半天说不出话来,而他则转去谈论其他事情了。后来,我也没有想过去问他是如何获得这个消息的。我敢肯定,如果他曾经有机会看到一位无政府主义者的私生活,那会使他与黑社会建立起联系。他是个喜欢与社会上三教九流聊天的人,这些发人深省的内幕消息可能是他的第二手或第三手资料,比如说,从一名马路清洁工那里,或是从一名退役警察那里,或是从俱乐部某些诡秘的人那里,甚至有可能是在公开或私下的场合从一名国务大臣那里。
毫无疑问,这条消息具有某种启发意义。这就好像一个走出了森林,来到平地——确实看不见什么东西了,但光线充足了。这条消息确实没有什么好深入看的,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甚至没有想到要去再多看一眼。不过,启发性的印象却留在我的心中。虽然这个印象令我满意,但具有被动性。一周之后,我偶然遇到一位警察局副局长写的一本相当简洁的回忆录,据我所知,这本回忆录从来没有受到重视,这位副局长显然是个能人,性格中有很强的宗教色彩。伦敦在19世纪80年代发生过多起爆炸案,当时他担任伦敦警察局副局长。这本回忆录写得很有趣,也非常谨慎;不过,我现在已经忘记其中大部分内容。该书没有揭示什么真理,仅是浮光掠影地描绘事情。这本书中有一个小段落只有10行字,但很吸引我,不过我不想解释为什么我会受到吸引。作者(我记得他的名字叫安德森)在这段文字中记录了在英国下院大厅里与内务大臣进行的一次对话,当时发生了一系列无政府主义者暴行。我记得内务大臣是威廉·哈考特爵士,他很生气,而警官则连忙道歉。给我最大震动的话是哈考特爵士当时说的几句生气的俏皮话:“这些都很好。但你所说的保密,似乎就是为了使内务大臣蒙在鼓里。”这话很能反映哈考特爵士的性格特点,但传递出的信息并不多。然而,这件事中肯定有某种特殊的气氛,因为我突然感到受到了启发。于是我就做起了思维化学实验,就像学化学的学生那样,在装有无色溶液的试管中滴入点合适的试剂,然后观察结晶过程。
对我来说,最初是我的思维发生了改变,我那已经安静下来的想象力被搅动起来,一些不成熟的形式和梗概出现在我的思维里,就像那些奇怪的出乎意料的结晶体一样吸引着我的注意力。在这样的结晶现象面前,任何人都会陷入沉思——甚至对过去的沉思:南美洲,那是个太阳光暴烈,充满野蛮革命的大陆,有大片的盐湖,盐湖就像一面镜子,映衬出天空的皱眉和微笑,是世界光明的反射镜。一幅巨大城市的图像浮现出来,这是个畸形的大城市,其人口比某些大陆的人口都要多,城市内部集聚着巨大的人造威力,仿佛可以漠视天空的皱眉和微笑,世界的光明都被这座城市吞噬掉了。在这座城市里,有足够的空间讲任何故事,有足够的深度描绘任何激情,有足够多种类各异的场地放得下任何布景,有足够的黑暗埋得下5亿生灵。
我向不同的方向望去,各个方向都出现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视野。要想找到正确的方向,往往需要几年的时间。似乎确实需要几年的时间……逐渐地,我在那巨大城市的背景中看到一片冉冉升起的火焰,那就是维罗克夫人热烈的母爱,这片火焰使那母爱拥有了神秘的热情,而那母爱反过来又给这片火焰染上了某种忧郁的色彩。最后,温妮·维罗克的完整故事形成了,从她的儿童时期,直至她结束生命。由于一切都还处于初始阶段,她的故事与其他部分相比很不协调,但我至少有了可以修改的基础。为此我花费了整整3天的时间。
这本书就是有关温妮·维罗克的故事,但她的故事情节有所删减,以便适应全书的需要,故事情节以荒谬残酷的格林尼治爆炸案作主要线索。这个写作任务,我不能说很辛苦,但极为困难,困难得引人入胜。我必须也要完成这项任务。这是我的一种需要。为此,我需要在温妮·维罗克夫人周围构想出一组人物,这些人物直接地或间接地与她的那个“生活经不住推敲”悲剧性的怀疑态度有关联。我个人从来不怀疑温妮·维罗克夫人故事的真实性,但她的故事必须从那座巨大城市的朦胧背景中分离出来,使之变得可信。可信不可信,我说的不是她的灵魂,而是她的身世;不是她的心理,而是她的人性。写她的身世,我的线索并不少。我必须努力地与自己的记忆保持距离,因为我早年经常夜晚孤独地在伦敦散步。我不能让这些回忆涌现出来,充斥这本书的每一页,因为当我处在严肃地表达我的思想感情的状态下,我的回忆会一幕接着一幕地浮现,这种情况在我写每行文字时都一样。从这点看,我确实认为《间谍》是一本很真诚的书。为了获得纯粹的艺术效果,我采用了讽刺的手法。即便如此,我写这些讽刺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因为我真诚地相信只有讽刺手法才能表达我的轻蔑或同情。这本书算是我写作生涯中一次小满足,因为我成功地实现了预定目标。我似乎真的把这本书从头到尾写完了。在这桩有关维罗克夫人的案子中必须要有人物,在创作本书的人物过程中,我也获得了某些小满足,因为我需要化解创造性工作必然会产生的大量的、让人难以忍受的疑问。以维罗克先生本人为例(他是个漫画人物造型),我曾经听到一个很有阅历的人说“康拉德要么与那个世界有联系,要么有极好的直觉”,因为维罗克先生“不仅在细节上可能,在本质上也是恰当的”。这话让我听了很满足。后来,一位来自美国的访客告诉我,纽约有各种各样的革命流亡者,他们觉得这本书就是一个很了解他们的人写的。这似乎是个很崇高的恭维,请想一想我的实际情况,与那位给我故事线索的无所不知的朋友相比,我与革命流亡者有比较少的联系。然而,我确信,在我写作这本书的过程中,我曾经几度变成极端的革命者,不过,我不认为我比他们更加信仰革命,但我心中拥有的目的性比他们要强烈,把他们一生的努力加起来也比不过我。我不觉得这是夸张。我仅仅是在专注于我做的事。我总是非常专注地写好我的每一本书。我能专注到近乎自我放纵的程度。我这样说,也不是在夸张。我别无选择,说假话让我感到厌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