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无家可归(第2/38页)
一种妙不可言的感觉从他心底涌起。那一刻,阶级、地位、世人的偏见、家人的阻挠——这些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壁垒全部消失不见。下一次登门时,他把自己的大衣递给她,他们的手碰在一起,触感绕在指间久久不去。从此两人的感情一发而不可收。他之前只和几个妓女发生过关系,每次激情过后心情便跌落谷底。事后他总是匆匆逃离,羞愧不已,发誓不再重蹈覆辙。但和多拉在一起时,激情退去又会燃起新的激情。她把头靠在他胸口,手指纠缠着他浓密的胸毛。他不想逃跑,他哪儿也不想去。
“嫁给我,嫁给我,嫁给我吧。”他央求道,“我们会成为彼此的珍宝。”
“不行,我们只会变得贫穷,孤立无援。你没尝过那种滋味,但我清楚。我不想把你也拖下水。”
两人在婚姻的门槛前踌躇,他们的儿子加斯帕尔却降生了。当她被发现怀孕时,若不是托马斯苦苦哀求,她早就被他伯父赶出家门。父亲是他唯一的支持者,他告诉托马斯大胆去爱;而伯父正好相反,他不闻不问,态度冷漠。多拉被派到厨房打下手,不再在家里露面。加斯帕尔和他母亲一样,活在洛博家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他的父亲只能默默地爱他,也同样默默地爱着他的母亲。
只要不至于惹恼伯父,托马斯尽可能常来探望母子俩。到了多拉的休息日,她便带着加斯帕尔去阿尔法马找他。两人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看着加斯帕尔玩耍。那些日子里,他们就像一对普通的小夫妻。他沐浴在幸福的爱河里。
他经过一座有轨电车车站,一辆电车正沿着轨道隆隆驶来,黄色车厢闪闪发亮——这种新鲜的交通方式兴起还不到三年(2)。一拨乘客推搡着挤上去,另一拨乘客挣扎着挤下来。他在人群中闪躲,仍不免撞上其中一人。两人忙不迭地相互致歉,然后他继续往前走。
人行道上有几块凸起的鹅卵石,他抬脚轻松避过。
他一脚踢在咖啡馆一把座椅的腿上。椅子蹦了一下,没什么大碍。
死神的魔爪伸向多拉和加斯帕尔。它一步一步、不由分说地将他们拖进死亡的阴影,伯父召来的医生用尽全力也回天乏术。最初是嗓子疼、乏力,进而恶化到发烧、寒战、浑身疼痛、吞咽受阻、呼吸困难、抽搐,最后瞳孔放大、在挣扎中丧失理智,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死者的躯体苍白、扭曲、沉默,凝固在陪他们做垂死挣扎的白色床单下。两人逝去时托马斯都守在病榻旁。加斯帕尔死时五岁,多拉二十四岁。
他没能目睹几天后父亲的死。当时他在伯父豪宅的音乐室里,一位堂兄陪他默默坐着。他陷入悲伤,茫然若失,这时伯父面色凝重地走进来。“托马斯,”他说,“我有一个坏消息。西尔韦斯特雷……你的父亲,去世了。我失去了唯一的兄弟。”恍惚间这几句话轻轻落下来,如同巨石从天而降,将他压垮。他像受伤的动物一样哀号起来。他那温暖慈爱的父亲啊!那个生他养他、鼓励他追逐梦想的人啊!
加斯帕尔死于星期一,多拉死于星期四,父亲死于星期日。一星期之内,他的心彻底碎了,仿佛一枚开裂的茧。破茧而出的不是蝴蝶,而是灰色的飞蛾。它落在他的灵魂表面,不再飞起。
随后是两场葬礼。一场给外省女佣和她的私生子,微不足道,草草了事;另一场场面盛大,献给一位有钱人的穷兄弟,他在生意上乏善可陈,人们都避而不提。
他离开人行道时没注意到飞驰而来的马车。车夫一声大喝,他连忙闪到一旁。
他蹭到一个背对他站立的男人。他抬手说:“抱歉。”那人和善地耸了耸肩,看着他走远。
托马斯稳健地迈步,几步一回头。他倒着走向拉帕。
“为什么?你为什么这么做?你干吗不像正常人那样走路?真是荒唐!”伯父不止一次向他发火。为了应付伯父,托马斯编出一套说辞。人在路上走,总要迎着风雨烈日,防备扑面而来的飞虫,忍受陌生人的阴郁眼神,面对无法预知的未来。既然如此,为何不转过身,用后脑勺和后背去抵挡呢?它们是我们的保护层,我们的铠甲。它们的作用原本就是抵御命运的无常。同时,当一个人倒着行走时,他相对更精致脆弱的部分——脸、胸、衣服上引人注目的饰物——都免受前方残酷世界的侵袭,只有遇上合得来的人时,才转身以真面目示人。至于运动方面的好处就更不用提了。人在下坡的时候,有什么方式比倒着走更自然吗?他反问道。先是前脚掌轻柔着地,然后跟腱肌肉校准张力,精确地放下脚跟。这样一来,向下的动作弹性十足,毫无压力。再说,就算绊倒了,有什么比一屁股坐在地上更安全呢?总比摔个狗吃屎、手腕骨折要强吧。不过他并未固执己见。他偶尔也会破例,比如在攀爬阿尔法马区一眼望不到头的蜿蜒台阶时,或是必须跑起来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