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7/11页)
可是在这里,在战壕里,我们已经丧失了这种怀念。它再也不会在心中出现了。我们已经死去,而它也远远地站在天边,它是一种幻象,一种神秘的反映,它老是萦绕着我们,而我们却又是害怕又是毫无希望地爱着它。它很强烈,而我们的愿望也很强烈。可是它是无法得到的,我们也都知道。那跟你要成为一位将军的愿望一样,都是徒劳的。
而且即使把我们青年时代的这些景象重新还给我们,我们也会不知道该怎么办。由它们传给我们的那种脆弱而神秘的力量,是不可能复苏的了。我们也可能待在它们中间,走到它们里头去;我们也可能记起它们,爱着它们,一见它们就会激动起来。可是那好比凝神注视着一张亡友的遗像,那些是他的特征,那是他的面貌,而我们一起度过的日子,在回忆中却成了一种虚假的生活。可是,这已经不是他本人了。
我们再也不可能恢复与那种情景过去那样的联系了。那倒不是对它们的美丽和它们的情绪的理解把我们吸引住了,而是那种共同的感情,那种对我们生存中的各种东西和事件的兄弟之谊,给我们划了个界限,使我们父母亲的那一个世界,对我们来说竟成为不可理解的了——因为在那个时候,我们对任何事物都温存眷顾,热烈忘情,连那最细微的东西也足以把我们带到永恒的长流中去。也许那不过是我们年轻人的特权。但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指不出一个范围,找不到哪里是一个尽头。我们的血液里有着一种期望,它把我们跟我们岁月的历程联系起来了。
今天,我们要像旅行者那样,走过我们年轻时代的历程。事实使我们吃尽了苦头,我们已像商人那样懂得优劣,像屠夫那样懂得屠杀的必要。我们已经不再是无忧无虑的了,我们只是完全漠不关心罢了。我们不妨在那里生活,可是我们当真应该在那里生活吗?
我们既像小孩子一样孤独凄凉,我们又像老年人一样富有经验,我们既粗野又忧伤,还肤浅——我相信,我们是完蛋了。
我的双手冰凉,我浑身冷得直打哆嗦,但那是一个温暖的夜,只有迷雾是凉爽的。这股神秘的迷雾,在死人头上蜿蜒潜行着,从他们身上吮吸那最后的隐藏着的生命。到了早晨,他们就会变得苍白、惨绿,而他们的血也会凝结起来,变得乌黑。
照明弹仍然在往空中飞升,把那冷酷的光投在呆滞的景色上,这里满地都是一个个弹坑和一缕缕冷冻的光,如同一轮明月。我皮肤下面的血液,把恐惧和不安带到了我的思绪之中。我的思绪已经变得十分脆弱,畏缩不前,希望得到温暖和生命。没有安慰,没有幻觉,我的思绪就会崩溃,就会在这令人绝望的赤裸裸的景象面前不知所措。
我听到饭盒嘎啦嘎啦的响声,马上就有一种想吃点热东西的强烈欲望,那会对我有好处,也会使我镇定下来。我好不容易强迫自己耐心地等候到换班。
于是,我走进掩蔽壕,找到一大杯大麦。是用油脂煮的,味道很好,我就慢慢地吃起来。我仍然不吱声,尽管别人的情绪都比较好,因为炮轰已经静止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而每个小时既是不可理解的又是理所当然的。进攻变成了反击,在双方战壕之间的弹坑里,死人逐渐堆积起来。受伤的人,凡是离得不太远的,大多数我们都能抬运回去。可是也有一些人得等上很久,我们才听着他们死去。
有一个伤号,我们搜索了两天也没有找着。他一定俯伏在地上,不能够翻身。要不,那就没法理解,为什么找不着他。因为只有当一个人让嘴巴紧贴着地面,人家才不容易测定他叫喊的方向。
他一定是惨遭命中,受的是那样一种糟糕的伤,虽然没有严重到可以很快耗尽他的体力,让他在半昏迷状态中胡言乱语的地步,伤势也不是轻松到还能够忍受那点痛苦,指望着还可以复原。卡钦斯基以为他不是骨盆折裂,便是脊椎中了弹。胸脯还不致受伤,要不,他不会有那么点叫喊的力气的。假如是其他任何种类的伤,那就有可能看到他在移动。
他的嗓音越来越嘶哑了。那调子十分凄厉,听起来仿佛到处都有这种嗓音似的。第一天晚上,我们有几个弟兄到外面去找了他三次。可是,当他们以为已经断定了方位,正在爬行过去的时候,不一会儿却又听到他的嗓音,好像根本是从别的什么地方传过来似的。
我们一直寻找到黎明,结果却什么也没有。整整一天,我们用望远镜仔细搜索那个地带,可还是什么也没有发现。第二天,那个人的喊声更加微弱了。大家估计,他的嘴唇和嘴都已经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