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的巡礼 12(第8/10页)
二姐乔吉娜是位风华正茂的少妇,穿着胸前系带子的紧身大开领女上衣,短短的卷发紧密地堆在头顶上,有点像与亚历山德拉王后同时代人的雕像。她的脸眉目端正,却没有什么表情。这张照片是在维也纳举行舞会的时候拍的,乔吉娜正跟丈夫在那里小住。她丈夫是那慕尔一个银行家的儿子,据说是荷兰一个商业世家的后裔。他是个不信教思想自由的人,每个星期日把他太太送到教堂门口,弥撒结束以后再来接她。据说还有更不像话的:有时他用这个空当到咖啡馆里去。
这位四十八岁的美人儿如今只剩了一具骷髅。一个女仆领着脊背伛偻、老眼昏花、患着糖尿病的来客朝冬季花园里摆着的一张藤椅走去,让娜在这里接待她。乔吉娜已经晃动的牙齿还勉强咬得动小脆饼干,发黄的脸皮两旁,头发竟然仍显黑色。在我看来,她不仅是个病人,简直就是疾病的可怕化身。只有在维也纳的照片上那么凝固的一双栗色眼睛才发出又温和又生动的光辉,像个专爱打听是非的俏皮女人那样看着周围的人和事。我记不起来在两姊妹之间交谈的任何一句话,也不知道乔吉娜的秉性脾气和她的个人生活。关于她,我只记得在一张憔悴枯萎的脸上那双仍然热情的眼睛。
她的儿子叫让,跟他母亲一起住在布鲁日的郊区,为了让他生病的母亲有机会呼吸一些与那慕尔不同的新鲜空气。他在当地娶了一个世家的女儿,那家里至今还佩戴着十字勋章和军功绶带,但这家人参加的战争却不是他路易丝表姐服役的一九一四年的那场战争。如果没有两拨敌对的占领军,他本来可以在布鲁日过个大资产阶级的安稳生活,但是第一拨占领军给他穿上卡其布的军装,把他推上攻击法国的大路,又在伤病员的床上裹进了第二拨军队。他死于一九五〇年左右,没有留下后代。
我跟让的妹妹苏珊的交往较多,她是个年轻的有些肥硕丰腴的库柏勒女神,长着一双跟她母亲一样的栗色眼睛。我在黑山衬着松林的美景中看见过她,她身后跟着的那条美丽的长毛猎犬我记得特别清楚。二十年之后,我又见到了苏珊。到了大龄她才在阿登山区的一处地产上结了婚,已是一个小女孩的母亲。但她只在夏季才到这个地方来,其余的时间跟她的丈夫塞先生到北非去,他在那里有一个农业垦殖场。我觉得苏珊变得粗陋了些,在这阿登山区的府第中,可以感到一种粗率不拘、马虎随便的殖民地气氛。有一条从非洲带回来的鬣狗,在一个大笼子里来回转圈,用狐疑的眼光看着人们的一举一动,整夜都发出野性的嚎叫。
佐埃是我母亲费尔南德最喜欢的姐姐,我对她的几张照片很感兴趣,特别是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照片上的真人。第一张照片上是个穿着苏格兰花格子布衣裙的少女,两手合在一起,拿着一个什么东西,大概是一本书吧。浓密的头发被一阵风吹得有些零乱,估计她的头发是剪短了的。她看着镜头以外的地方,好像在等着什么人,又仿佛不该这么等待似的,当然就是等德先生了。一八八三年她就嫁给了这个人。她的面容有些平板,整个的结构比例有些奇特,列奥纳多认为,这样才符合美的定义。晚一些的一张照片上是个四十来岁的夫人,显得有点紧张局促。眼神也像让娜和泰奥巴尔德时而露出的那样,有些呆滞。我们以后将会看到她在生活中的遭遇。
没有任何一张照片能给我提供资料,让我描绘三个男孩年幼时的情况。我不再去努力想象我大舅的模样,他在十六岁,我还没有出世的时候就死了。下面的加斯东是个谜,一些大族的房舍角落里时常遇到这样的人。他在一八五八年生于苏阿雷,一八八七年死于苏阿雷。长到了二十九岁,但仿佛从来没有到过这个岁数一样。然而这个加斯东并不是个幽灵,还在摇篮里时,因为比他刚大一点的哥哥死了,他竟变成了继承家庭传统的长子,因而,人们必须对他加以呵护,他应当承担起大家的希望和未来的宏图。然而,关于这个将近三十才死的男人,我没有任何他这些年的信件和口头的传说,家里没有一件他儿时或上学时的纪念品,没有提起过他爱上哪个女孩或有个未婚妻,没有筹划或中断过任何婚事,没有任何迹象说明他准备或从事过某种职业。他的弟弟妹妹只要聚在一起,就没有一个钟头不谈起他们的少年时代。弗罗兰一听到跟这家的兴盛时代有些距离的闲谈就受不了,竟都没有哪怕是用隐语提到过他,除了关于他死亡的一些或真或假但都很悲惨的细节,费尔南德告诉过我的父亲。他死的时候,让娜和费尔南德分别是十九和十五岁,都颇有怜悯之心。而对于两个妹妹来说,一个哥哥,不管她们是爱还是恨,通常总要占很重的分量,竟也三缄其口,说起来真令人费解。如果加斯东像让娜一样,也是个残疾人,大家一定会告诉我们。人们却绝口不提,直到以后,才由可靠的来源证实了这个假设:他就是个白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