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 41(第2/3页)
不过,在这些蛛丝马迹中,像通常一样,最无可辩驳的就是那些照片。我只有那些年代的两张照片,它们充当了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辛辣和粗俗的解毒剂,这种辛辣和粗俗是美好年代的风雅之士所具有的,而且令人恼火地反映在柯莱特头几部小说的那些女人身上以及普鲁斯特的那些矫揉造作的少女身上。这个男人和那两个如此大胆的女人大概或多或少地让那种时代的空气吹拂在他们的身上,但是照片却没有留下这种痕迹。我没有加布里埃尔的照片,据说她绽放出迷人的风采和欢快。贝尔特的照片大约是三十岁时照的,穿着一条不袒胸露背的连衫裙,像光滑的果皮似的紧贴在身上,使身体显得笔直、苗条,不像是一八九〇年的美女,而像教堂大门上的王后;美丽而坚定的手是那种紧攥着缰绳的手;一头当时流行的鬈发罩着她的脸,一双忧郁的眼睛看着前面,或者也许并没有在看,而是在思考;肉乎乎的嘴宛如一朵玫瑰,但未露笑容。那张背面写着“米歇尔,三十七岁”的照片也颇令人惊讶:这个长相年轻的人没有给人以他后来的那种成熟之人的照片上的精力充沛而活泼的印象,他仍处于软弱的阶段,这种软弱在许多青年人身上是不知不觉地在先导和积蓄力量。那也不是一张沉溺于时髦场所的寻欢作乐之人的照片。他的眼睛在幻想着,那只手指长长、戴着一只镌有姓氏字母的戒指的手漫不经心地夹着一支香烟,似乎也在幻想,一种莫名的忧伤和犹疑浮现在他的脸上和身上。
我原以为对这些年月的那个米歇尔,我没有看到过任何可以告诉我们有关他本人情况的东西。我弄错了。他专门请人为自己在左胳膊上刺了六个字母,那大概是在与贝尔特结婚之前的事,那六个字母是'ANÁΓKH,意为“宿命”。
这个词的选择几乎与文身这件事本身一样令人惊奇。至少,在我认识他的那个时代,宿命的古老概念在我父亲身上尚无任何回应,仅仅是置于这个词之下的普遍而模糊的概念。他自身的命运似乎倒是被赌神——运气神——及其所连带的多变与偶然的东西所控制。再说,这个灰暗而凄惨的词与一个一向注重及时行乐的人的性格很不匹配。我所看到的所有一切都证实,在米歇尔身上有着一种可以说是天生的福分,即使是在焦虑与忧愁明显地把它淹没的时候,这种福分仍然存在着,如同在一个遭受水灾的地方,你仍然感到临时的水患下面那块坚实的土地一样。然而,绝望是否深入在其心底里呢?年迈时的米歇尔的深邃的超脱和平静的醒悟可能让人去这么认为,而且,必要之时,也可以以此来加以阐释。
但是,如果情况果真如此的话,那他是在什么时期而且是因为什么才感到不可避免的事重压在自己身上的呢?'ANÁΓKH,宿命。我们可以假设里尔或卢万的那个大学生在读了《巴黎圣母院》之后,事先给自己制造了一种悲惨的命运,让人为自己刺下了克洛德·弗罗洛珍爱的这六个字母;在同一时期,乔治·杜·莫里耶也把他几乎是自传式的人物彼得·艾伯特逊表现成是受到这个被雨果挂在其坏神甫嘴边的凄惨希腊词语困扰的人。但是,除了惯犯和海员专用的这种文身在一八七三年的大学生中间不可能常见而外,这种过于简单的解释无法澄清什么。相反,喜爱并且在成熟时期尤为喜爱雨果的伟大诗篇的米歇尔(年轻时的米歇尔更沉湎于缪塞)不仅蔑视雨果的小说到了不公正的程度,而且,如果那只是一个学生的怪念头的话,他本会很容易地含笑承认这一点的。可他却从未这么承认过。但我也没有问过他对这六个模模糊糊地含着威胁的字母有多么看重。我俩之间的坦率是有一些界限的。这个词语对于他来说明显地属于一个也许是过去了但仍保留着的激动的领域,而且,试图涉足这一领域,是既不谨慎又不知趣的。
我更多的是想象他是在第二次入伍,在凡尔赛加入第七重骑兵团时刺上这个词语的。当时他主动要求归队,即使受到降职处分也要重归部队;但是,他很快便发现他不能没有莫德,所以又抛弃一切去找她了。然而,我不知道文身专家是否到过凡尔赛的兵营,也不知道这种装饰是不是属于陆军鄙夷不屑地留给海军的装饰。
我也可以描绘出后来在利物浦的水手酒吧的米歇尔,或者更晚一些时候,在阿姆斯特丹一处码头的一家小酒馆尽头的米歇尔,当时,班什号载着他和贝尔特、加布里埃尔在北海畅游,他正仔细地把这六个希腊字母写在一片纸上,让一个文身者依样文到他伸开的左胳膊上。'ANÁΓKH……在一个普通之人选择来让人文上一朵花、一只鸟、一面三色旗、一个临时喜欢上的名字或一个可爱的女人的地方,米歇尔却让人刺上了这六个宛如一个苦役犯的号码的字母。如果我们知道这六个字母与他对自己的一生有何判断之间的关系的话,我们就会更好地了解他。但我不是在写一部小说。'ANÁΓKH: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