谱系网 09(第2/3页)

后来的那些画像如特写镜头一般,向我们展现了为人妻为人母的伊莎贝尔:低低的胸衣把一对乳房托起,互相挤压,宛如篮中的桃子;一对牝犊般的大眼睛使面容熠熠生辉;下巴柔弱,有点在逐渐消失似的,表现出的是一种顺从被动的性欲;肺痨使她那在透过著名的大草帽变得柔和的光线下的细皮嫩肉泛着红晕。鲁本斯没有像后来的伦勃朗画他的莎士基娅那样,用铅笔先勾勒出那个被热病折磨的垂死的年轻女子,显然,画缓慢的死亡并非他的专长。

这位鳏夫在给朋友的信中,表达了那种他好像主动地从他的作品中排挤出去的哀伤:“既然治疗我们所有病痛的唯一良药是遗忘,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带来的遗忘,那我就只有等待着遗忘来救我了……我认为出外旅行一趟可能会对我有所裨益……我并不指望达到坚忍……我简直无法相信我给心上人的纯情竟然没能得到好报,我也无法相信一个人能够对生活的坎坷完全忘怀……”鲁本斯超前地看到了太过于抵抗痛苦的那种勇气也在增加痛苦,同时也在损害着我们。写这封信的那个人只是一个拿画笔的动物。

四年后,在完成了在国外的使命和工作归来时,这个彬彬有礼的男子同他妻子的娘家人恢复了接触;大约在这一时期,他替老博士勃朗特画了像,而博士那红彤彤的面颊说明,他既是法国葡萄酒的专家,也是希腊和拉丁文法方面的专家。在富尔芒府上,他又见到了那两个克莱尔,一个是亡妻的妹妹,另一个是她的年龄尚小的侄女。其间,小埃莲娜从儿童时期跨进了少女时期,鲁本斯在她年方二八时,于一六三〇年十二月娶了她。老夫少妻之间相差三十七岁,这在当时并不使人感到惊讶,也许在任何时代都不会使任何人感到诧异的,除了我们的时代而外。但这一次,画家没有在新嫁娘身边作画。“我决心结婚了,因为我尚未准备过单身汉的艰苦生活,而且我在想,如果说我们应该赞颂禁欲的话,那我们也可以在感谢上苍的同时,寻找那种合法的乐趣。”他还补充说道,大家都曾劝他找一个贵妇人,那显然是图她的回报,但是,“用宝贵的自由去换取一个老妇人的温存”让他觉得太残酷了。正如安泰俄斯在触摸大地时便能恢复力量一样,鲁本斯在亲吻埃莲娜时便恢复了青春。

在他最后的十年中,鲁本斯越来越迷恋自己那幢圣塞巴斯蒂安的罗杰·德阿尔赛的豪宅,越来越迷恋埃莲娜,迷恋他的家庭生活,那简直就是神仙般的生活,因为他的画室里确实有不少的神像。每天早晨的第一件事就是做弥撒,在他的生活中,弥撒完全如同宗教画在他的作品中所占据的位置。然后便由他的一个学生读塔西陀或塞内加的作品,他边听边画画。日暮黄昏时分,他便骑马沿着埃斯科河溜达,这个喜欢观天望云的艺术家无疑在享受着落日那雾蒙蒙、红彤彤的色彩。然后便进晚餐,他喜欢晚餐丰盛但不过量,餐桌上,有几个安特卫普引以为荣的头脑清醒、严肃、稍有点深沉的人一块儿聊天。一天的最后的一个节目就是那几乎神秘癫狂的床笫之欢。

在这种一成不变的生活中,一切都是有条不紊的,都是奢华、平静和充满性欲的,我们从中难道看不出要求家庭生活必须在使欢乐合情合理的同时更加方便欢乐,让自己的眼睛和思想向着主要方向的这样一个人的审慎选择吗?激情在他那里犹如在某些更加不安分的或更加遮遮掩掩的人家一样毫不逊色:谁只要一提家也就是在说“旺火”。但是,末日在临近:鲁本斯的最后那几年让人想起另一位幸福的画家雷诺阿的晚年来,他的手因风湿症而握不住画笔。一六四〇年,埃莲娜二十六岁时便守了寡。后来,她改嫁给了一位同她第一任丈夫一样被委派到西班牙宫廷去的贵族,但她使我们感兴趣的只是她同鲁本斯的那段生活。

在大师的最后几幅画作中的一幅名为《帕里斯的审判》中,埃莲娜既是维纳斯又是朱诺,两个相互竞争的裸女。在其他画中,她那张肉感的脸蛋儿被画在那些圣母和女神的像上。在鲁本斯新近获得的斯蒂恩小城堡的花园里,她常盛装出现,迎接宾客。在她城里花园那意大利式小楼前,她在看着一个女佣撒谷粒喂几只孔雀。她坐在一个柱廊下,身着盛装,光彩照人,用她那宽大的衣裙轻拂着家中一张精美的地毯。在所有这些画中,只有维也纳博物馆的裸体的《埃莲娜·富尔芒》让我们感到烦恼不堪,但那却是出于绘画的需要而非展现裸体。许多画家都把他们的妻子或情人画得一丝不挂,但是神秘的主题和背景(如同在鲁本斯自己的画中经常出现的那样)把这些仙女置于传统的奥林匹斯山中。特别是在素描和轮廓画大师们的作品中,紧裹着裸露的身体的理想线条可以说是给她穿上了衣服。这个风情万种、浑身湿漉漉的女人似乎是在从浴室或卧室里走出来,她的动作是那种被搅了春梦的女人的动作,她听见敲门声,便随手拿起点什么披在粉肩上。但画家的伟大风格使她避免了任何轻佻的或平庸的过分腼腆。必须一再地观察她,并且运用那种旨在从任何艺术作品中重新找到那些永恒的动机的老把戏,才能看出胳膊的姿势几无改变,就是梅迪西维纳斯手臂的姿势,但是这种流畅的形态既不是大理石般的也不是传统的。她身上裹着的而肋部全露在外的裘皮给她的倒是一种神秘的小母熊的神态:那对有点软、像葫芦似的乳房,那上身的波浪形绉褶,那也许是因为怀孕初期而变圆的肚腹,那带有一些小窝儿的膝盖,使人想起正在发酵的面团的鼓起。波德莱尔在提到鲁本斯的女人们时说她们像是“鲜肉枕头”和“生命涌入其中”的女性组织;的确,似乎只需把指头按在这种皮肤上就能在上面留下一个粉红色的印迹。鲁本斯从未把这幅画出手,它只是在他死后才收入哈布斯堡的藏品之中;也许他是因为耍弄了冈多尔国王而感到有点不安。后者只是把自己的妻子展示给一位亲密朋友,可在维也纳的埃莲娜将属于任何一个前来参观的旅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