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第10/11页)
德·萨西先生的第二任夫人的公寓、保尔的公寓与我们的公寓都在安坛大街,相隔只有几百米,因此,她时常穿梭于这三套公寓之间。我们的公寓也很宽敞,不太昏暗,但几乎没有什么家什。落地窗对着一幢早已不复存在的楼房的内院。墙上挂着常春藤图案的壁毯,黄杨木地板上雕刻着百合花。米歇尔在五年前卖掉黑山城堡之后租了这套公寓,只置办了一些主要生活用品。
德·萨西夫人见到米歇尔的时候,他身穿旧大衣(安坛大街十五号的暖气也被关了),正在看书,身边还堆放着一摞书籍。有莎士比亚的作品(他读的外国书太多了),有歌德的《亲和力》(此时还读德国作品),更可怕的是,还经常读罗曼·罗兰的《超乎混战之上》(“这个瑞士人竟敢对法国说三道四!”在当时,罗曼·罗兰经常被看作是瑞士人,体面人想象不到,一个法国人竟然不分青红皂白地区分法国和德国的责任,因而玷污了自己的名誉)。米歇尔给我看过这本书,使我开始产生了反潮流的思想。这本书成了米歇尔在谎言的大海之中航行的一只锚。在这个谎言的大海之中,一些被收买的记者,或者他们本来就是一些歇斯底里的家伙,拉帮结派,把广大人民拖入深渊。因为一个法国人起码是勇敢的,受欺凌的,坚决抵制这种欺诈行为,令他对法国更增添了一点好感。他还阅读侦探小说,那是德·萨西夫人借给他的。
但是,尤其使来访者极为愤慨的,还是我摆放在写字台上的那些书。有希腊文字典和拉丁文字典、一部逐字逐句翻译出版的柏拉图的《对话集》和一部维吉尔的诗集。人们知道,拉丁文不忠于原意,毫无疑问,希腊文也一样。米歇尔告诉这位夫人,希腊文是《福音书》的文字。但是,德·萨西先生的第二位夫人已经发现了于斯曼的《大教堂》和《修士》,我正是通过这两部著作,开始对教堂的彩绘玻璃和中世纪的绘画有了解。她像任何没有文化的人一样,只是从只言片语去判断一部书,就以为理解了作者的思想,哪怕这句话是从喝得醉醺醺的看门人嘴里说出来的。但是,德·萨西夫人过去不读书,以后也不会读书。她只是发现了一段对话,说的是有一个人,他所使用的语言既矫揉造作,又反映了当时的现实,是一种当时颇受欢迎的语言,几乎成了于斯曼的商标。他抱怨吃了“精神疯牛肉”。来访者作了一个鬼脸,这正好证实了她不读书(“难道这就是您给您女儿的精神食粮?”)。她对右翼分子巴雷斯倒感到放心,邓南遮和福加扎罗又一次成了外国人,而托尔斯泰则冒充农民。然而,当她得知米歇尔就此问过我,但并不打算给我施坚振礼后,她亲切和蔼的派头竟全然消失了。她打算在圣菲利普迪鲁尔教堂举行的仪式也付诸东流了。但米歇尔希望我自由地生活着。
在结束这段叙述之前,我还要讲一件有关我个人的事。我刚满十四岁。时间在流逝。几个月以前,即在战争爆发之后三年,为了表达姗姗来迟的兄弟般的永恒友谊,美国向德国宣战(“拉法耶特,我们来了!”)。阿拉伯的劳伦斯占领了亚喀巴。依珀尔第三次战役、伊松佐第十次战役和凡尔登第二次战役,都是炮火连天,血肉横飞。黑山城堡在四年以前被一个英国司令部占用,不再属于我们了,最终也被炮弹摧毁;这座砖结构建筑变成了一堆废墟,但更悲惨的还是那些粗大的树干被炸得东倒西歪,断枝满地。米歇尔几乎没有再谈起此事。他觉得,灾难不仅已经降临于世,而且还在继续,把人类的理想也都炸得烟消云散了。我本人受到的损失不大。巴黎也笼罩着战争的气氛。一些到巴黎短期休假的军人,穿着破旧的天蓝色军装,坐在香榭丽舍大街的长凳上,看着来来往往的巴黎人。巴黎男人的生活习惯几乎没有变化,女人不论是美是丑,反正他们觉得都很漂亮。妓女打扮得如同寡妇,一般在晚上才出现,都站在半明半暗的地方。
米歇尔为了弥补对里维埃拉及其赌场的思念之情,决定去昂吉安休养几天,享受一下那里的自然风光。那里绿树成林,绿草如茵。当他利用战争时期的筹码有节制地去碰运气的时候,我正由卡米伊陪着在树林里散步。卡米伊是一个比利时小女孩儿,是我们保留下来的惟一女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卡米伊是姨妈让娜送给我的礼物。我姨妈是布鲁塞尔人。在战争初期的艰苦年代,卡米伊与我们生活在一起。在一次去比利时海滨拜访我的同父异母兄弟的时候,她逃到英国,艰难度日,后来又来到巴黎。她是工人的女儿,年方十七,小个子,棕红色的头发。她像一只小山羊,性格开朗,活泼可爱。她已经陪着我生活了五年,看上去与我年龄相仿,或者几乎相仿。她与一位休假士兵订婚了。她寄给他的情书还是我帮她写的。她对其他的事想得不多,几乎不去想未婚夫会遇到什么危险。战争没能阻止我们在小湖周围的树林里玩耍。我们踏着小路上闪动着的树阴,踩着秋天遗留下来的枯叶,发出唰唰的声响。透过稀疏的树枝,可以看见洁净的小湖,一只只白色的小船系在湖边,多数都用帆布遮盖着。船的主人无疑都在林间的小道上漫步。小道上突然走来两个人。是一位先生和一位女士。他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身穿黑色衣服,好像是孝服,风度高雅。那位女士似乎一直在留心地看着我,在走到我面前的时候停了下来,她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