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5/6页)

“而且,那些润湿清凉的柔嫩花叶将我覆盖起来,打湿我的全身,使我身上散发着芬芳。”

“哦,”奈维尔说,“瞧见那座正在壁炉台上滴嗒滴嗒走着的时钟吗?是的,时间在流逝。而我们在变老。但是与你,只与你一个人同坐在这里,同坐在伦敦的这间生着炉火的屋子里,你坐在那儿,我坐在这儿,这就够了。这世界上无论多么远的角落全都已遭到了劫掠,它所有的山峰高地都遭受着掠夺,鲜花被采得精光,什么也不剩下。瞧那炉火的光,时高时低地辉映在窗帘上的金丝线上。被炉火光照亮的那只果子沉甸甸地垂吊那里。火光照耀着你的鞋尖,往你的脸抹上了一层粉红的光晕——我觉得那是炉火光而非你的脸;我觉得那些靠着墙壁的是书,这边的是一面窗帘,而那边的或许是一把扶手椅。不过你一来,所有东西就变了样。你今天早上一来,那些杯子、碟子全都变了样。我把报纸丢到一边,同时心想,毫无疑问,我们这不堪入目的平庸生活,只有在爱的目光下,才会变得有光彩,有意义。

“我站起身来。我已经吃过早饭。我们拥有的将是整整的一天,而且是晴朗、温暖、轻松无事的一天,我们穿过公园走到堤岸街,沿着斯特兰德大街走到圣保罗教堂,然后走到一家商店里,我在那儿买上一把伞,我们一路上不停地谈着天,时不时地停下来瞧上一眼。但是这能持续下去吗?我在特拉法尔加广场[6]上的那只狮子旁边,在那只让人见过一次就终生难忘的狮子旁边,问自己;——这样我就一幕幕地回顾起自己往昔的生活;那里有一棵榆树,珀西瓦尔正躺在那里。我们要永远、永远信守不渝,我发誓说。然后,我怀着一种常有的怀疑心情冲上前,紧紧握住你的手。你离我而去。走进地下铁道简直就像是死别。我们被分开了,我们被那无数的面孔阻隔开了,还有那好像在荒芜的砾石上呼呼掠过的穿堂风。我呆呆地睁着双眼,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等到五点钟,我才知道你是不守信用的。我抓起电话,从你那空无一人的房间里传来愚蠢的嗡嗡、嗡嗡、嗡嗡的声音,折磨着我的心;就在这时,房门打开了,你就站在那儿。那是我们最美妙的一次相会。但是那些相会,那些分别,最终却毁了我们。

“现在这间屋子对我来说仿佛成了中心,成了某种从永恒的黑夜中挖掘出来的东西。在屋外所有的线都是错综交织的,但却环绕着我们,将我们包裹起来。在这里我们处在中心。在这里我们可以沉默无语,或者虽说话却不用提高声音。你可曾注意到这个,注意到那个?我们说。他也说过那样的话,意思是……她吞吞吐吐地说,于是我知道自己受到了怀疑。但无论如何,我曾经在深夜听到楼梯上有人在说话,听到过一阵啜泣声。那意味着他们之间的关系结束了。因而,我们总是没完没了地兜圈子,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而且还说得有板有眼的。我们会说起柏拉图和莎士比亚,也会说起一些无名的人物,一些不管怎么说都是无关紧要的人物。我讨厌有些人在他们背心的左边挂着一个十字架。我讨厌所有的仪式和哀悼,讨厌基督在另一个战栗哀伤的形象旁边战栗哀伤的形象。还有那些全身盛装、挂满星章和勋章的人,他们在大吊灯底下故意做出的那种派头十足、满不在乎的神气,他们那种老是不得当地夸夸其谈的腔调。然而,树篱上的几根小树枝儿,或者平坦的冬日田野上的日落景象,或者在公共汽车上一位老妇人双手叉腰挎着一只篮子而坐的样子——遇到这样的景象,我们都会互相指点给对方去看一看。能够这样互相指出来叫对方看一看,真是一种无比巨大的安慰。还有随后彼此默默的相对无语。顺着隐秘的意识的途径进入往事,翻看书籍,拨开枝叶,摘取果实。而且你对此能够领会并且感到好奇,就像我能够领会你身体无意间的一举一动,并对它的从容不迫、它的强健有力感到好奇一样——你砰的一下推开窗户,你的两只手是多么灵巧啊。因为,唉!我的头脑有点笨拙,它很容易疲倦;对一个目标,我常常会感到乏味,也许还会感到厌恶。

“唉!我不能头戴遮阳帽在印度骑马漫游,然后回到一座带游廊的平房。我不能跟你一样,像个半裸着身子的小伙子,在轮船甲板上跌跌撞撞地用橡皮管互相喷水。我需要这炉火,我需要这安乐椅。在经过了一天的劳碌奔走和所有的苦恼,经过了不断的倾听、不断的等待和各种各样的疑虑之后,我需要有个人坐在我身边。在经过争吵与和解之后,我需要清静——只跟你一个人呆在一起,让这喧闹恢复秩序。因为,我就像猫一样习惯于整洁。我们必须反对让世界遭到荒废和破坏,必须反对让它呕吐出来的成群废物横冲直撞地到处转悠。甚至,一个人必须用裁纸刀平平整整地切开小说书的书页,用绿丝带把一捆捆信函整整齐齐地捆扎起来,用扫炉灰的笤帚把炉渣扫成一堆;必须把所有的事情安置停当,好去抵御受到糟蹋的恐慌。让我们去阅读那些描写罗马人的严肃和美德的作家们的作品吧;让我们穿越沙漠去寻求完美吧。是的,然而面对你那亮晶晶的灰眼睛,面对摇曳生姿的青草、夏日的微风和正在玩耍的孩子们——那些在甲板上赤身裸体用橡皮管互相喷水的船舱小子们——的欢笑和叫嚷,我却宁愿忽略那些高贵罗马人的美德和严肃。所以我并非像路易斯一样,是个对世事漠不关心、一心只想穿越沙漠寻求完美的人。各种色彩常常沾在书页上,片片云影也常在书页上面掠过。就连诗歌,我想,也只是你的声音在诉说。亚西比德、埃阿斯、赫克托耳[7]以及珀西瓦尔,全都是你。他们热爱骑马,他们奔放无羁地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他们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读书人。不过,你并不是埃阿斯或珀西瓦尔。他们不会用你那样美妙的姿态皱鼻子,搔额头。你就是你。正是这一点使我感到宽慰,尽管我有那么多的缺憾——我面相丑陋、身体孱弱,尽管世界堕落、青春飘逝,而且珀西瓦尔已经死去,还有数不清的烦恼、怨恨和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