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没有找到她的脑袋(第5/8页)

担架、板车以及许多大轿车,那种六轮流动医院都已在霍莫托夫车站上等候。我没有听丽莎的,而是站在腾空的月台尽头。他们允许我待在那里,因为我是跟着我这位向车站指挥官报到的丽莎一块儿下车的。她随后向我介绍说,这一车运来的是一批刚刚受伤还经得起长途运送的残疾军人。他们没法走路,都是被截断了一条腿或两条腿的人。所有这一类伤残员都装在这些大汽车或专运列车上。满月台的残疾人,我看着他们,一个也不认得,可我知道,所有这些人都仿佛在杰钦小镇待过,所有这些人都仿佛在小筐旅馆和亲人道别过,而这是他们的笑剧、电影的最后画面。我随第一辆运输车来到我被指定工作的地方,即军医院餐厅。小箱子搁在我膝上,我把那口皮制的箱子扔到小花园中一个屋顶上,跟那些破烂的军用背囊堆在一起。这一天,我只是到郊外和营地里转了转。这个营地设在一个小山脚下,一个樱桃果园里。果园一直延伸到矾水湖。这湖当时还真有点儿像加利利海或恒河,因为护理员们将这些截肢后带着溃烂伤口的残疾人送到湖里,这个没有一只昆虫、一条小鱼的湖里,它们都在水里死掉了,在这一直从矾石断面冒出来的湖水里是不会存活什么生物的。伤残员便躺在这矾水湖里,他们的伤口在这里慢慢地愈合。他们缓慢地游着,有的断了一条腿,有的在膝盖以下截断了双腿,有的在臀部以下截了肢,根本没有腿,只能像青蛙一样靠两只手在水里划一划。他们头露在蓝色的湖面上,看上去像是在杰钦的游泳池里一样,仍然是些帅小伙子,可等到他们一游完泳,按照医生的安排在湖里泡了相当久之后,就由别人将他们拽上来,像乌龟一样爬到岸上,躺在那里等着。护理员将他们安放到浴衣和暖和的毯子里,然后又挨个将这好几百号人送到沐浴在阳光中的大汽车上,一直运到餐厅前的一大块空地,那儿有个女子乐队在演出,就在那里吃饭。最让我感动的是,脊髓残疾部的伤病员,他们拖着整个下半截身子,无论在陆地还是水里,都像一条美人鱼,然后是那些只有一个短小躯体而没有腿的人,他们还特别爱打乒乓球。他们有一种残疾人专用的折叠车,坐着它行动快得可以踢足球,只不过不是用脚而是用手罢了,实际上是打手球。他们只要稍微一复原,无论是缺一条腿的,还是缺手的,乃至头部烫伤的,都非常热爱生活,踢足球,打乒乓球,扔手球,一直要玩到天黑。我给他们吹小号,以此来通知他们吃晚饭。当他们坐着这些轮椅或拄着拐杖到我这儿来的时候,一个个容光焕发,因为在我供应饮食的这个部门,已经是所谓功能部,而在其他三个部门里,医生们还在给那些从前线下来的伤员做手术,还要加上电疗和电离子渗入疗法。有时我看着这些残疾人,不禁产生出一种相反的幻觉:仿佛我老是看见那些失去了的四肢。结果出现这样一种现象:那些不在了的四肢我看见了,而那些存在着的四肢却在我面前消失不见。我吓了一跳:我究竟看见了什么呀?然后,我总是将手指放在额头上,对自己说:你为什么看成这个样子?因为你曾经侍候过阿比西尼亚皇帝,因为你受过曾经侍候过英国国王的斯克希万涅克领班的训练。我和丽莎每个星期到赫普的阿姆斯特丹城饭店去看望一次儿子……丽莎现在又游上泳啦。这是她的爱好,总在湖里扑腾。游泳使她变得又结实又漂亮,活像一尊青铜雕塑,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和她在一起。到时候,丽莎将光着身子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我们把窗帘一拉,而丽莎的的确确变了。她从一个叫弗列或者弗克的帝国运动员那里买了一本书,那是一本崇尚裸体的书。因为丽莎的体形很美,于是她开始拥护裸体主义者,虽然她与他们从来没有任何接触。早上给我送咖啡的时候,她只穿了条裙子,有时就这么光着身子。每当她一看我时,我便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微微一笑,好让她在我的眼睛里看出我喜欢她,她是多么的美……可是跟我们的儿子,这个西格弗里德可真叫受罪。任何东西一拿到他手里便扔掉,直到有一次,当他在阿姆斯特丹城饭店地板上爬来爬去时,抓到一个榔头,外公开玩笑地给了他一个钉子。这小男孩将钉子竖在地板上,一榔头就将它打进地板里。就这样,当别的孩子都在玩哗啷棒儿和小熊,当别的孩子已经满地跑了时,而西格弗里德却在地板上爬,一个劲儿地哭喊着,直至得到榔头钉子,把钉子打进地板为止。当别的孩子已经开始牙牙学语,我们的儿子不仅不会走路,连妈妈都不会叫一声,只会一个劲儿地捶榔头。榔头一举,阿姆斯特丹城旅馆便一震,满地板都是砸进去的钉子。为此,他的右手也大受锻炼,老远就能看见他的粗胳膊。每次回去看他,我都有点儿忍受不了,反正这位相公既不认识我也不认识他妈,别的不要只要榔头钉子,那也只好给他。钉子要凭证供应,或者到黑市去买,后来,我还得到处去给他找钉子。他左一榔头右一榔头不断地往地板上捶,每捶一下我都要抱着脑袋吓一跳。后来我才想到,我才看出来:我这儿子是一个,或者将会是一个弱智。当别的跟他那么大小的孩子已经要去上学的时候,西格弗里德恐怕才开始走路。等到别的孩子学习结业走出学校门时,西格弗里德恐怕才勉勉强强学会认字。等到别人已经要结婚了,西格弗里德恐怕才学认钟点,帮家里拿拿报纸,然后就得在家里待着了。因为他没什么用,顶多能钉一下钉子……我就这么看着自己的儿子。每次来探望都发现地板上又添了一些钉子。我正确地推算着,地板上的钉子还会越来越多。因为我不把这个男孩当我儿子,而把他当我的顾客来看。这个像中了魔,整天往地板上钉钉子的男孩的问题还不仅是玩钉子,而含有别的意义。当他钉钉子时榔头捶声一响,其他孩子就吓得立刻躲藏起来,西格弗里德却因此而感到开心,扬扬得意。别的小孩吓得尿了裤子,西格弗里德高兴地直拍巴掌,哈哈大笑,活蹦乱跳的,一下子变得那么美,仿佛他的惊风病和脑子里的迷糊劲儿都没有了。就这样,榔头捶打钉子的声音总是伴随着他欢快的尖叫声……而曾经侍候过阿比西尼亚皇帝的我也为这而感到高兴,觉得我的儿子虽然傻,但还没有傻到能够预示所有德国城市的未来。我却心里明白,这些城市的下场准会跟这旅馆各个房间的地板一样。于是,我买了三公斤钉子。西格弗里德上午将钉子钉到厨房的地板上。下午,当他到各个房间去钉钉子时,我就费劲地将厨房的钉子拔出来。我一想起特德元帅的飞毯曾经根据计划准确地将炸弹砸进地里,心里就暗自高兴,因为我儿子能照直将钉子打进地板,角度完全正确……斯拉夫血液又赢得了胜利。我还为这个男孩而感到骄傲哩!因为他虽然还不会说话,但他已经开始了走路,而且还跟那比沃伊一样,手里总牢牢抓着一把榔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