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2/10页)

这个打字员常常把字拼错,穿得又邋遢,而且在他眼中,她的举止相当无礼,他和她当众发生了争执,他骂她是“集中营”里出来的。事后,他坐在办公室里为自己的言语懊恼时,温珀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这个在午休散步时总是满怀感慨地说“外国人把我们这里都给占了”的温珀,此时恼怒地瞪着眼睛,嘴唇在颤抖。他的表现从头至尾都非常戏剧化,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我有没有听错,斯通?”“你敢再这样对我们的员工讲话吗,敢吗?”斯通任由他发泄,但并没有被吓倒。他想到那个姑娘可能是温珀的新情妇,想到各种回敬的言辞。但他脑子还算清醒,忍住了,什么都没有说。

但是第二天,报复的机会就来了。在一封写给一个颇有地位的骑士伙伴的信中,那个姑娘错把“itinerary”打成了“artillery”。他没有直接向她指出这个错误,而是在那个词后面打了一个星号,并加上了这样一句评语:“我没有修改此处,因为通过这个例子,我想你会发现这个打字员的拼写水平很有意思。此处的这个词,显然应该是‘itinery’。”这个玩笑开得相当失败。留言是他在快下班的时候写的。如果换作在早上,他的头脑可能会清醒一点儿。两天之后,回复来了:“打字员的拼写水平确实需要改善,但你写的‘itinery’我想应该是‘itinerary’吧。”这件事情的发生,一方面让他就此记住了这个单词到底该如何拼写,另一方面让他隐约觉得这是上天对他的惩罚。他偃旗息鼓,不再和那姑娘对着干了,也失去了要在办公室里树立权威的紧迫感。

他和温珀的关系变了。温珀现在和他相处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由于两人在办公室里职权范围各不相同,这种态度更像是漠视。因打字员而引发的冲突并不是真正的原因。似乎是在圆桌会议之后,温珀对骑士伙伴项目渐渐失去了兴趣,对斯通先生也失去了兴趣,这可能才是真正的原因所在。让斯通先生最难堪的是,虽然温珀对这个项目的兴趣越来越淡,他作为其代言人的名声和权势却与日俱增。

办公室一度成为他兴奋的所在、力量的源泉,但现在,他又开始把精力转向家庭。在家里,他重新感受到一些在办公室里无法体验的感觉:重新装修过的房子、尊卑秩序、米林顿小姐宣布开饭而敲响的铜锣声(这套程序花费的时间越来越长)、玛格丽特张罗的晚宴。

温珀还参加这些宴会,但出席的频率日趋降低。现在的宴会上有一个新的常驻人物:格蕾丝。玛格丽特接待她的热情态度一如格蕾丝以前对她。格蕾丝像曾经的玛格丽特那样,蜕变成一个容光焕发的寡妇。一开始的时候,她形容憔悴,两眼泪汪汪的,脸上挂着勇敢而悲伤的笑容。但这个憔悴的妇人,在冬天的凄风苦雨中,却一周比一周神气起来。悲伤渐行渐远,直到有一天突然踪迹皆无。她的先夫身材单薄,她似乎也像他那样越来越枯槁,但不知是什么时候,消瘦的过程突然停止了。那张全是皱纹、憔悴的脸庞逐渐饱满起来;松弛的脖颈似乎也挺拔了些;眼睛变得明亮;一贯低沉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语调则越来越振奋。她的行为举止中,多了一种自由感,好像是从某种枷锁中挣脱了出来。过去,她满足于坐在某个不为人注意的角落,蜷缩着,很倦怠的样子。讲话的时候拖拖沓沓,常常重复丈夫的言辞,偶尔暴露出一口非常白的假牙。现在,她的言行中多了活力、敏捷和独立。发型也变了。而且,这位老太太的身上开始出现各色新服饰,一开始的时候还只有玛格丽特注意到。玛格丽特觉得,如果把这个发现讲给斯通先生听,对格蕾丝来说是不公平的,是对她的背叛。玛格丽特按捺住不说,反倒是格蕾丝自己嘴不牢,提了这一茬。那是一个周日的下午,格蕾丝一身新装出现在他们家门口,两个老妇人相见,都神情黯然,但一个透着勇敢,一个透着严肃。斯通先生给了她们孩子气的拥抱,让这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然后,有整整十天时间,格蕾丝没有来拜访他们。她再次出现的时候,身体看上去颇健康,但神情却充满哀伤。她说她去了次巴黎,说这次出行的部分原因是觉得心烦意乱。那天中午她走在邦德街上,正好看到了法国航空公司的办公楼。冲动之下她走了进去,询问当天飞往巴黎的飞机是否还有座位,一副火急火燎的样子。她订了机票,付了钱,然后扬手招了一辆出租车赶回家取护照,再乘出租车冲到银行,兑换好旅行支票。匆匆赶到西肯辛顿航空中心,再晚几分钟就赶不上机场大巴了。整个过程中,她不再是她自己,好像发了疯一般。但奇怪的是,这次出游并没有给她带来多少快乐。她给玛格丽特带了一样小礼物:一瓶卡纷出品的香水(一套三瓶装的香水中的一瓶,是在回程的英国欧洲航空公司的飞机上买的)。她还买了不少东西,因为在匆忙之中,她没有带够所需的衣物。有些她穿了来,还有些小件的衣饰她带来给玛格丽特看。玛格丽特说了些赞赏的话,但随着展示的持续口吻显得越来越勉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