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3/8页)
因为米林顿小姐做的清洁工作不是那么有效,所以他的房间里总是有股子霉味,他很喜欢这种味道。现在,取代了这种霉味的不是被清洗之后打了蜡、刷过肥皂水的味道,而是一种新的、古怪的霉味。有那么几个星期,他觉得客厅已经不再是他原来的客厅了,因为那里出现了一张崭新的虎皮。玛格丽特解释了虎皮的来源,还拿出一张装在相框里黑乎乎的照片,照片上有一只死老虎。还有一个留着胡子的英国骑兵军官,身子笔挺坐在一张笨重的木质扶手椅(天知道这椅子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里,一只手摸着放在大腿上的来福枪,一只穿着锃亮皮靴的脚踏在老虎身上。他无法掩饰自己的笑容。他身后站着三个神色忧郁、头上包裹着大头巾的印度人,他们要么是帮着狩猎的当地人,要么是脚夫。还有许多小家具,和虎皮一样陆续出现在屋子里。他觉得这些玩意儿又繁琐,又没有什么用处,而且看起来和他原有的三十年代的大件家具完全不搭。但米林顿小姐却好像发现了失而复得的宝物一般,经常不辞烦劳地给这些家具打蜡。她使用一种液体打蜡剂,那些液体在家具的缝隙里留存、风干,留下不规则的灰白色图案。为了能放下这些新来的家具,原有的家具必须重新摆放。米林顿小姐和玛格丽特就此进行讨论,并动手实施。推动和挪拉家具的时候,米林顿小姐带着痛苦的快乐——她闭上眼睛,嘴唇抿紧了,几缕湿漉漉的灰头发从发套里钻出来。所以一个又一个傍晚,斯通先生回到家,迎接他的是面目全非的家和两个带着一脸期待神色的女人,她们希望得到他的赞许。
在结婚之前,他只是米林顿小姐的雇主。现在他成了老爷。而且对这两个女人来说,他的角色还不止于此。他是个“男人”,一个具有不同品位、能力和权威的物种。每天早晨他离家上班是作为一个男人离开的——或者说是被派出去的,穿得整洁笔挺,一尘不染,毫无差错,好像他要去面对的是整个世界——每天下班后,他也是作为一个男人回家的。这种全新的责任感更让他感觉自己是不称职的,他甚至有点觉得自己是在骗人。特别是对米林顿小姐,她在等着他对她的态度和行为有所变化,而且她似乎笃信这样的变化即将发生,可他感觉他在让她不断失望。他是一个有局限的“男人”,只有和妹妹奥莉薇在一起的那么几天,他才感觉自己是个真正的男人。偶尔有这种感觉让他挺受用的,但每次结束的时候他也很高兴自己能够从这个角色里逃离出来。现在,没有地方可逃了。
作为她们勇敢的公牛,每天在“职场”(孟席斯小姐的说法,玛格丽特也是这么说的)冲杀,他希望能够在办公室里找到安宁。但那里也没有安宁,因为他烦恼地发现,他的言行举止日益暴露出他生活角色的转变。他以前很为自己的整洁感到骄傲,现在他不单单是整洁,而是那种被照顾得很好,几近衣冠楚楚的样子。一开始的时候,那些年轻人对他的婚姻状态有些不尊敬的暗示,让他非常不舒服。而且,同事们对他的态度也有所改变。年轻的女孩不会再拍拍他,或者和他调调情,他也不能想象自己再装出恼怒的样子,用圆柱形的尺子打她们屁股,阻止她们进一步的挑逗。随着自由气息的一步步丧失,他变得越来越像一个女人的所有物,出来上班不过是一种假释。办公室里的年轻人,甚至包括那些也结了婚的,对他不再像以前那么包容,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假装把他当作他们中间的一员。现在,办公室里有兴趣和他打交道的只有那个佛教徒威尔金森,但他是一个会只穿着袜子在公司走廊里走来走去的怪物。
他慢慢养成了下班后在办公室里拖延一会儿再离开的习惯,好像是为了挽回一点点他渐渐失去的、自己一个人待着的机会。有一天晚上,他关上图书室的灯,走进黑黑的过道时,撞上了一个和他差不多高的男人。那人穿得不齐整,原来是门卫。这时候传来一个女孩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他听出来那是一个打字员小姐的声音):“我们找不到灯的开关,斯通先生。”他给他们指了电灯开关的方向,还过去把灯都打开。等到了地铁上,等那装着几份晚报、没有什么分量的公文包搁到了大腿上的时候,他才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心中暗自咒骂:“真是个傻瓜。”他的怒气既是针对他们的,也是针对自己的。从此,他很讨厌那个打字员小姐,好在没过多久她就辞职离开了。
办公室无法成为避难所,他便转向家中找寻,这使他每天的离家和返家从实质上来说都是一种撤退。有一天,他终于发现自己已经适应了新的生活,每天一打开前院的门,他就预期看到穿戴比以前齐整的米林顿小姐,在玛格丽特的示意下打开屋门。此时玛格丽特应该站在对着大门的窗口前,然后走过来迎接他的到来,给他一个拥抱,在这个过程中她脸颊上新搽的粉会有些许落到他的脸颊上。她每个下午都精心穿戴好等他回来,就像上午再三打扮后送他出门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