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第6/12页)
“你也太想当国王了,”克莱姆说,“你这家伙,你这是想做统治这班妇女、儿童和你那傻瓜弟弟的国王。你爸抛弃了这个家,你也有弃家的份儿,所以现在你在做点补偿吧。”
“你总能找出不良动机,”我说,“不良动机总是会有的。所以我想要申明的是我不想跟这沾上边。我不太清楚我那不幸的老爸的情况——他做的似乎也跟大多数人一样——他来了,接着便又走了。看来像是为了自由。最有可能还是为了另寻烦恼和痛苦。可是,当我在寻找永恒持久的东西,竭力想回到轴线上来的时候,我干吗要在这件事情上搞骗人的勾当呢?我知道,在很多人听来,这也许不像个伟大的计划。但是我清楚,我要在生活最复杂、最疯狂、力量最强大处战胜它,可能性是不大的,所以我想我只能从低微处、简单处做起。”
“祝你走运,”他说,“不过我不相信这能实现。”
好了,现在我有了这个好主意,我的行动方案。我正处在人生的转折点上。有一阵子,我认真考虑不妨跟索菲结婚,不过当时主要是我急于想有个开始。可是突然——轰!在那个可怕的星期天下午,战争爆发了[17],于是,除了战争之外,你什么也不能考虑了。我立刻被卷了进去,一夜之间,个人的一切打算都无影无踪了。它们哪儿去了?全都藏进了心底深处的某个地方。我所关心的只有战争,全身的热血在沸腾。这样的大事件发生了,你该怎样来关心呢?我呀,我对一切都关心。一开始,我就像发了疯似的,我恨透了敌人,迫不及待地要去参加战斗。在电影院里,我简直像个疯子,看新闻纪录片时大喊大叫,拍手喝彩。是啊,我想,对你所迫切需要的东西,一有机会,你肯定会抓住不放的。过了一阵子,每当我想到我的宏伟计划时,我便对自己说,等战争一结束,我便要正式开始。可是当整个地球都忙于这项制造苦难的工程,吃人的萨图恩[18]一直在夺走我周围的小伙子时,我是没法干这件事的。我四处奔走,对我的朋友们宣讲,这使他们大为惊诧。我说要是敌人得胜了,会把全世界建成一堆蚂蚁堆,到那时没有一个人能逃脱这种厄运,人类会处在一个政府统治之下,人类沙漠中将堆积起许多巨大的权力金字塔。几个世纪后,在这同一个地球表面,在同一个太阳和月亮的照映下,在这曾经生活着像神一样的人的地方,只有这种像虫子一样的人了。他们使地球变得像险恶的外太空一样诡秘可怕,并且仿效外太空,创造出一种像物理定律一般,永恒不变的人类机械规律性。服从是上帝,自由即魔鬼。再也不会有个新摩西出来率领民众大迁移[19],因为在新金字塔之间养育不出新摩西这样的人来。啊,是的,我像演说家那样站起来,向每个人大声呼吁。
接着我就去志愿从军,可是那匹老马比兹科乔弄得我得了疝气。陆军和海军的医生都要我咳嗽给他们听,并且一致认为我患有腹股沟疝。他们建议我动手术,手术是免费的。
于是我便去县医院动手术。这事我没跟妈说。这类事情我从来都不告诉她。索菲说,“你是个蠢到家的大傻瓜,人好好的,又可免除兵役,你却去吃这一刀。”她这是为自己着想。她的丈夫正要应征入伍,这就更有理由要我留在她身边,而要是我去医院开了刀,这就意味着我不要她。不过她已看透了我。克莱姆也到医院来看过我,西蒙也来过,而索菲则在所有允许探视时间都来病房陪伴我。
这次手术搞得我够戗,手术后好长一段时间我都立不直身子,走起路来总是多少有点弯腰弓背的。
医院里乱哄哄的全是人,就像四旬节[20]嘉年华会[21]的拥挤场面。医院在哈里森街,我曾陪我妈来这儿配过眼镜,有一次我去辨认那个铲煤工尸体的地方就离这儿不远。这儿像雷雨天似的阴沉,到处是光秃秃的褐色石头建筑,红色的汽车轰轰隆隆地响个不停。每张病床,每个窗口,每个隔开的可以住人的地方,每一个角落,全都挤满了人,就像特洛伊城内或者隐士彼得[22]布道时的克莱蒙街头一样。抬臂耸肩的,一瘸一拐的,扎着托带和吊带的,拄拐杖跳着走的,躺着不能动的,头裹绷带坐轮椅的,从病人的纱布里,从可怕的五颜六色中,从那深深的洗涤槽内,都发出一股伤口的气息和药味。不远处,精神病院里发出种种声音,有尖叫,有歌声,还有叽叽喳喳像养在林肯公园里热带小鸟似的叫声。在天气暖和的日子里,我就爬上屋顶,俯瞰这座城市。四周都是芝加哥。它的一再重复,使你耗尽了对各个细节、各个单元的想像力,那些单元比脑细胞和巴别塔[23]的砖还要多。这是使以西结发怒的大锅,里面煮着骨头,早晚有一天,这大锅也会熔化掉[24]。一阵神秘的震颤,灰尘,烟雾,庞然大物的放射物在空中飘散,弥漫在站在这座大楼屋顶上的我的头顶,它遍布四方,笼罩在诊所、监狱、工厂、下等旅馆、停尸房和贫民区的上空。就像在埃及和亚述的巨大工程面前,就像在汪洋大海面前,这时你实在太渺小了,太渺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