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六章 监狱里的动物(第2/5页)
“伙计们,说也没用,你不可能把他绊倒的,他自己站得住脚,他懂得怎么对付!”有人说。
“埃尔金懂得更多!”另一个人说,似乎在让步。双方都突然开始退让。
“嗯,他的手更灵巧,头脑里的料也更多一些。但我告诉你,对于牛、马或其他动物,库利科夫的医术绝对不会低到哪去。”
“这个家伙不低的!”
“不差的……”
终于选定了新的格涅特卡,买下它。这是一匹很好的马,年轻、漂亮、强壮、非常可爱。在其他方面也无懈可击。要价三十卢布,我们还价二十五。谈得很久、很激烈,买方减少,卖方让步。最后大家都被逗乐了。
“你是从你自己的钱包里掏出钱来的吗,你能拿到钱吗?”有人说。“何必这样讲价呢?”
“你是替官家省钱吗?”另外一人喊道。
“是的,这是我们大家的钱,朋友,所有的钱都是大家的……”
“大家的!不,我们这些傻瓜不用培养出来,是天生的……!”
最后,二十八卢布,谈判成功了。他们报告少校,少校决定买下。当即取出面包和盐[11],隆重地把新的格涅特卡迎进监狱。好像没有一名囚犯不上前去拍拍它的脖子、摸摸它的脸的。当天,格涅特卡就去运水了。大家都很好奇新的格涅特卡是如何拉水桶的。我们的水车马夫罗曼非常自豪地向格涅特卡扫视一眼。他是一个五十左右,沉默、庄重的农夫。
是的,俄罗斯的马车夫是非常可靠的,性格很沉默。他们一直和马打交道,好像真的感染上马的那种忠厚庄严的本性。罗曼很安静,和大家相处得很和谐,用兽角烟斗抽鼻烟,从可以记忆的年代起,他似乎一直在赶着格涅特卡拉的马车。新买的这一匹已经是第三匹了。我们都说,监狱栗色的马与监狱房子的颜色很相配,这也得到了罗曼的确认。比如说,他不会买花斑的马。运水车好像永久都是罗曼的工作,似乎这是他法定的权利。我们甚至从来没有人想向他挑战这个权利。以前的格涅特卡跌死了,也从未有谁去责备过罗曼,甚至连少校也没骂过他。这是上帝的旨意,就是如此。
新的格涅特卡很快就成了监狱里大家的宠物。囚犯虽然都很严肃,但也经常走到它跟前抚摸它。有时罗曼从河边回来,把卫兵帮他打开的大门锁上。格涅特卡走进监狱,拉着水桶等他,斜眼看着他。“你自己走吧!”罗曼向它喊着。格涅特卡立刻独自把水拉回厨房,在厨房门口停下来,等待厨子和便桶清洁工用水桶去取水。“格涅特卡真聪明!”大家对着它喊,“独自运水!好听话。”
“虽然是动物,也懂人话!真不简单!”
“干得好!格涅特卡!”
格涅特卡摇晃着头嘘叫几声,似乎它真的明白大家对它的好评,显得非常高兴。这时一定会有人马上拿来面包和盐喂它。格涅特卡边吃边摇头,仿佛在说:“我知道你,我知道!我是好马,你也是个好人!”
我也很喜欢带面包给格涅特卡。一边看着它那张漂亮的脸,一边在手掌上感受到它那柔软、温暖的嘴唇,灵巧地捡起我手掌上的面包。
囚犯们都很热爱动物,因为它们很好吃。如果允许的话,囚犯们很乐意在监狱里养很多家畜和家禽。似乎那种工作更可能使囚犯严厉残酷的性格缓和一些。但是,这是不允许的。监狱的规章不准许,没有一座监狱会允许这么做的。
我在监狱里的时候,除了格涅特卡以外,有时候会看到其他的动物,有狗、鹅、山羊瓦西卡。一只老鹰也在我们那里住了一段时间。
我在前面说过,有一只在监狱里和我们一起生活的狗,叫“小球”,很聪明温顺。我和它有着很深的友谊。普通人认为狗是不干净的动物,因此对狗不会加以重视。所以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小球”。它自己住在监狱里,在院子里睡觉,吃厨房里丢弃的食物,没有引起任何人特别的兴趣,但它认识监狱里所有的人,把他们都当作自己的主人。每当囚犯下了工回来,一听见警卫室那里有人喊,“下士”,它就会跑到大门口,亲切地迎接着每个人,摇头摆尾,友好地偷窥每一个新来的人的眼睛,盼望得到一些关爱。但多年来,除我以外,它没有得到任何人的关爱。因此它最喜爱我。我不记得我们后来在监狱怎么会有第二只叫“灰鼠”的狗。第三只狗“库里贾布卡”是我在工作的地方找到的,那时它还只是一只小狗。“灰鼠”是只奇怪的生物。有一次它被一辆马车碾过,它的背凹陷进去,所以,当它奔跑的时候,远远看去,像是有两只连在一起的白色动物在奔跑。此外,它的健康情况很糟糕,眼睛化脓,尾巴上几乎没毛,并且永远地萎缩了。它受到命运的折磨,也似乎已经决定接受命运的安排。“从不”对任何人吠叫,不是不会叫,而是不敢叫。它住在牢房后面,为的是面包。每当看到有人经过,它就会在几步远的地方躺倒在地上翻滚,好似在表达自己的谦卑:“你想要做什么,我都不会抵抗。”只不过,每个囚犯看到它在前面翻滚,都要踢它一脚,好像这是他的责任似的,“看你这个东西!”但是,“灰鼠”甚至不敢叫出声,即使被踢得太痛,也只是低声地哀号。同样,它也会在“小球”和别只狗面前翻滚。有时在监狱外,当一只垂耳大狗瞪着它咆哮时,它也会躺在地上翻滚。但狗爱谦卑和顺服自己的同类,再凶猛的狗这时也会立即停止吼叫,透着极大的好奇性,慢慢地嗅闻它的全身。这个时候的“灰鼠”浑身颤抖,它脑里可能在想,“怎么,混蛋,你要耍流氓吗?”仔细嗅了一会,大狗终于走了,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东西。“灰鼠”立刻跳起来,一瘸一拐地,跟着一长列的狗跑动,护送着一只黑母狗。它可能知道它永远不会和那只黑母狗混熟,但它还是跌跌撞撞地远远跟着——这是它痛苦中的一种安慰。显然它已经停止思考所谓的名誉了。它已经失去未来的前途,只是为了面包而活着,这一点它是很清楚的。有一次我试着抚摸它,这对于它真是一种新的意外,它一下子坐在地上,四脚平放着,全身颤抖,开始喜悦地乱叫。我很同情它,常常抚摸它。往后它一看到我就发出尖嚎,似乎在哭诉。最后它在监狱外被一群野狗咬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