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34/94页)

汉斯·卡斯托普那一天的情况亦然。是的,她在餐桌上也曾试图冲汉斯·卡斯托普意味深长地挤挤眼睛,但当对方回敬她一个木无表情时,她便赶紧收敛了。约阿希姆同样对表弟一声未吭;他当然想起了这个日子,想起了他在达沃斯“村”火车站接这位“来探病的人”的情景。但是约阿希姆生来就不爱讲话,比起汉斯·卡斯托普到了山上以后变成的这个样子差得很远,更甭提与他们认识的作家和玄学家相比了——近些时候以来,约阿希姆更加引人注目地默不作声,紧闭的唇间只偶尔挤出几个音来,可脸上的表情却变化不定。很明显,达沃斯“村”车站使他想到的已不再是到达和迎接……他与平原上频繁通信。他心中的决定已经成熟。他做的种种准备正接近尾声。

七月曾经暖和而又爽朗。可八月一到天气就变坏了,阴郁、潮湿,开始是雨加雪,随后就毫不含糊地下起雪来;除了间或还插进来一两个像样的夏日,坏天气一直持续到月底,进入了九月。一开始,房间受惠于刚刚过去的夏季,还暖和;房里的气温为十度,可以说还算舒服。但很快就越来越冷,越来越冷;大伙儿高兴的是雪已盖住山谷,因为这个景象——只有这个景象,单单温度低没有作用——促使院方打开了暖气,先在餐厅里,后在卧室中。这样,在静卧以后揭掉裹在身上的两床毛毯,从阳台上回到房里,病员们就可以把又僵又潮的手伸过去拍拍那些使人复苏的白铁管,虽然它们放出的干燥热气让脸颊烧得更厉害。

已经到冬天了吗?人们的感官逃避不了这个印象,于是纷纷抱怨受骗上当,“夏天被偷走了”;殊不知正是他们在种种自然的和人为的情况支持下,用一种内在和外在都堪称浪费奢靡的消磨光阴的方式,自己欺骗自己,自己偷走了自己的夏天。只有理性乐于相信,还有美丽的秋日跟着到来,甚至可能是一连串的许多天,又暖和又明媚,就算把它们称作夏日也不算过誉,当然前提是你别去管太阳升起得已经不那么高,隐没到地平线下也早一些。然而,窗外的冬景给人心灵的影响远强于这样一些安慰。病员们站在紧闭的阳台门边,目光痴呆地望着飞雪,心里都挺烦闷——约阿希姆眼下正是如此,他嗓音压抑地说:

“这又算开始了吗?”

汉斯·卡斯托普在他背后的房里回答:

“还早了点儿,还没有真正开始,不过确实已经板着面孔,叫人害怕。如果说冬天就意味着阴暗、飞雪、寒冷和暖气管的话,那又真是冬天了,无可否认。加之考虑到不久前也是冬天,融雪季节才刚过去——反正咱们觉得是这样,对吗?仿佛刚刚还是春光明媚——这就可能暂时败坏人的心绪,我承认。这将危害人的生活乐趣——让我给你解释我说这话的意思。我认为,在正常情况下,世界被安排得正好符合人的需要,有利于增加人的生活乐趣,这点必须承认。可我不想走得太远,竟然声称自然的秩序,例如地球的大小,它自转和绕着太阳旋转一周所需的时间,昼夜和四季的更迭,宇宙的节奏,你要是愿意说的话——竟然声称它们都是按我们的需要来测定的。这样讲太放肆,太简单;这叫神学,拿思想家的话来说。不过事实确乎是:我们的需要跟自然总的、基本的现象,赞美上帝,相互正好协调一致——赞美上帝,我说,因为这情况真该让人赞美赞美他才是——你瞧,平原上夏天或者冬天来了,那么前一个夏天或冬天恰好已经过去那么久,使你感觉刚来到的夏天或冬天又是新的和值得欢迎的,于是便产生了生活的乐趣。可我们这山上呢,上述的秩序和协调被破坏了,一则因为这儿如你自己有一次指出的,几乎没有真正的四季,而只有夏天和冬天,并且乱七八糟地搅和在一起。再则,人在这儿过的时间也不对,以致新的冬天到来一点也不新,让人觉得又是老样子。这就是为什么你在那儿望着这窗外会心生烦闷的原因。”

“非常感谢,”约阿希姆说,“现在你找到了解释,因此,我相信,你可以心满意足了,以致于你对事情本身也不再感到不满,虽然它……不!”约阿希姆喊道,“够了!真是卑鄙无耻。整个都卑鄙无耻得叫人害怕,令人恶心;你可以随你自己的便……我,我可……”说着,他冲出房间,砰地带上了门。如果并非一切都是假象,那么,在他美丽、温柔的眼中,确实饱含着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