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11/94页)

喏,对太太们讲这些,有点太出格,帕拉范特检察官认为:他是得到了贝伦斯顾问所作宣传的道义支持,才熬过了融雪季节的。还有施托尔太太也是顽强地抗拒了种种诱惑,坚持留在院里没有强行出院;她在进餐时同样宣称,今天克洛可夫斯基博士讲的那些关于羊肚菌的话,实在有些那个。“有些那个,”不幸的女人说,然后又以一些莫名其妙的似是而非的话,将自己的病亵渎了一通。

令卡斯托普惊讶的是,约阿希姆竟主动提到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和他的植物学;须知,他们俩之间本来是从不谈论这位心理分析家的,就像从不谈起舒舍夫人和玛露霞小姐一样——他们从不提他的名字,对他的为人和行事也宁肯保持缄默。可是今儿个,约阿希姆却指名道姓地谈到了助理大夫——以一种不高兴的声调,就跟他说不愿等到看见草原百花盛开时那声调也很不愉快一样。善良的约阿希姆,他看上去已快失去心理平衡了;由于烦躁,他说话时嗓音都在颤动;他已完全不再是往日性情温和、言行谨慎的约阿希姆。他是在渴念那橘子味儿的香水?是加夫基指数的鬼把戏使他绝望了吗?抑或是他自己思想矛盾,不知该等到秋天还是现在强行出院好呢?

事实上,还有一点别的什么事,使得约阿希姆说起话来嗓音激动得颤抖,使得他几乎是以嘲讽的语调,提起了新近的植物学报告。汉斯·卡斯托普不了解这件事,或者讲得更确切一些,他不知道约阿希姆竟了解这件事;因为他自己,他这个冒失鬼,这个生活与教育的问题儿童,对此事了解得真太清楚了。一句话,约阿希姆发现了表弟的秘密,他在无意间偷听到了卡斯托普对他的背叛,那情形跟狂欢节的晚上相似——而使问题更加严重的是,毫无疑问,汉斯·卡斯托普是经常一贯地在骗他。

时间运行的节奏永远是单调的,为使平常的日子不那么无聊而做的日程安排永远是一个样,一个样的今天可能被误认为是昨天,可能引起混乱,使人觉得反正是一码事,反正是静止的永恒,因而也就很难理解,时间怎么又会造成变迁——在雷打不动的每天的日程安排中,正如谁都不会忘记的,还包括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在下午三点半至四点之间来查房;届时,他总是穿过所有的阳台,从一把躺椅走向另一把躺椅。入院之初,汉斯·卡斯托普曾对水平的生活方式表示过不满,因为助理大夫总是绕过他的躺椅,好像他这个人压根儿就不存在似的。从那以后,“山庄”的正常日程出了多少新鲜事啊!他卡斯托普早已从客人变成了病友——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在查房时就常常这么称呼他;这个原本由军队的“战友”变来的词儿,他在发其中的r音时虽然只是用舌头在上腭碰了那么一下,听上去带着异国情调,正如卡斯托普对约阿希姆所说的,跟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的长相很不相称,但却与他那强壮的快活男子汉作风挺般配。这样的作风能让病人心悦诚服地信赖他,虽然他那黑里透着苍白的脸色,在一定程度上揭穿了强壮的快活男子汉的假象,时时叫人产生疑虑。

“噢,病友,怎么样?还好吗?”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离开那对俄国野蛮人,来到卡斯托普躺椅靠头的一侧问。被这么新鲜地称呼的年轻人双手叠在胸前,打量着博士那两排从黑胡子下边露出来的黄牙,像每天那样苦笑了笑:他讨厌极了那个称呼。“休息得不错吧?”博士往下说,“温度降了?今天又升了些?哦,没什么关系,到您结婚那天肯定会恢复正常。我祝贺您。”这句话被他说成了“我组合您”,听起来同样叫人恶心;一边说,他就一边往前走,到约阿希姆那边去了——这原本不过是简单的巡视,匆匆看一眼罢了,没有任何别的意思。

自然,有时候,克洛可夫斯基博士也呆得久一点,雄赳赳地站在那儿,脸上永远挂着快活男子汉的微笑,与“病友”聊这聊那,气候的变化啦,出院和入院啦,患者的心情啦,他的好脾气抑或坏脾气啦,甚至也谈他个人的情况,诸如他的出身、他的未来等等,直至道一声“我组合您”,继续往前走去。遇上这种时候,卡斯托普便换个姿势,将双手垫在脑后,同样也面带微笑地回答他所提的一切问题——虽说感到恶心透顶,毕竟还是有问必答。他们聊的时候压低了嗓门——阳台的玻璃墙尽管不完全隔音,旁边的约阿希姆仍听不清他们的谈话,再说也压根儿没打算听。这时,他听见表弟竟然从躺椅中站了起来,领着克洛可夫斯基博士进房间去了,没准儿是请他看体温记录吧。在房中谈话又继续了好一会儿,而经过这一迁延,助理大夫看来会从走廊上进约阿希姆的房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