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第2/3页)

刚才看到她时那短暂的一瞥,让他看到了什么呢?没看到多少:她避开的目光,苍白的脸颊,一绺黑发,还隐隐得到一个次要的印象,好像她脖子上挂着珠链一类的东西。就这么一点点!但就这幅草草素描,这个没画完整的图像,已经是他的妻子了。灯光和阴影瞬间交汇,已经形成了独一无二的实体,非她莫属。

一切似乎那么久远了!那个激情的夜晚,陶醉的天空下,在网球俱乐部凉亭外的平台上,他和她疯狂地坠入爱河。一个月后,就在他们的婚礼之夜,雨下得那么大,连海浪声都听不见了。那是何等的幸福啊。幸福——好一个潮漉漉、湿答答、水渍渍的词,如此鲜活,如此顺从,又哭又笑,我行我素。第二天早晨,花园里绿叶闪闪,大海几乎无声,乳白色、银光闪闪的大海疲惫了。

烟卷燃到头,该扔烟蒂了。他转过头去,心又一次停止了跳动。有人动了一下,挡住他的视线,几乎完全看不见她了。挡他的那人掏出一块手帕,死人一样苍白。不过一会儿后,那个陌生人的胳膊老是错开,就时不时地又看见她了。对,一下一下出现得很快。不行了,我没办法再看了。钢琴上摆着一个烟灰缸。

声音的障碍仍然很高,难以逾越。那双幽灵般弹钢琴的手,映在琴盖的油漆底部,还在继续曲曲扭扭地弹。“我们会永远幸福”——那句话说得多么动听啊!多么闪亮啊!她全身像天鹅绒那般柔软,真想像捧起四肢蜷缩的小马驹一样抱起她来。拥抱她,裹住她。然后呢?怎么才能彻底地占有她?我爱你的肝,爱你的肾,也爱你的血液细胞。她回应说:“别讨厌了。”他们的生活既不富裕也不贫困,几乎全年都去海边游泳。冲上粗石沙滩的水母在风中发抖,克里米亚的悬崖在浪花中闪现。一次,他们看到渔民们抬走一个溺水者的尸体,尸体赤裸的双脚从盖着的毯子下面伸出来,看起来很吓人。晚上,她经常做可可饮料。

他又看了一眼。她现在垂下眼皮坐着,腿交叉起来,指关节支着下巴:她很懂音乐,沃尔夫肯定在演奏某部名曲,优美极了。维克多望望她白皙的脖子,又望望她膝盖柔软的弯角,心想我恐怕得失眠好几晚了。她穿一条轻薄的黑色连衣裙,他看着眼生,她脖子上的项链在灯光下不停地闪烁。是的,我要失眠,那就只好再不来这里了。一切都无济于事:两年的苦苦适应,心情差不多平静了——现在又得从头开始,要努力忘记一切,忘记那几乎已经忘却的一切。要忘记的一切中今晚更在首位。突然间他觉得她在偷偷看他,就把头转到一边去了。

音乐肯定要结束了。要是暴风雨般的急促和弦出现,通常意味着临近曲终了。又一个迷人的词:结束 ……撕裂,逼近……雷霆撕裂天空,沉云逼近终结。春天来了,她变得少言寡语,非常奇怪。她说话几乎连嘴唇都不动。他问:“你怎么了?”“没什么,没什么特别的事儿。”有时她眯起眼睛盯着他看,神情古怪。“究竟怎么了?”“没什么。”每到黄昏,她就像死人一般一动不动,你对她无计可施。幸亏她是个瘦小的女人,要不然这么下去就会长得又重又笨,宛如石头做的一般。“你不会死也不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吧?”就这样过了差不多一个月。然后,一天早晨——对,是她生日的那个早晨,她轻描淡写地说,好像说个微不足道的小事一般:“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吧,不能这样下去了。”邻居家的小女孩突然进来了,想让我们看看她的小猫(流浪猫中唯一一只活下来的,其余的都给淹死了)。“走开,走开,等会儿再看。”小女孩走了。漫长的沉默。一会儿后,他缓缓地、默默地拧她的手腕——他恨不得把她撕碎,恨不得把她的全身关节噼里啪啦都给卸开。她哭了起来。于是他在桌旁坐下,假装看报纸。她出去进了花园,不一会儿又回来了。“我再也不能隐瞒下去了。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你。”她告诉了他,全告诉了他,带着奇怪的惊讶神色,好像在讲另一个女人的事情,为另一个女人而惊奇,还要他听了也和她一样惊奇。说到的那个男人体格健壮,内向低调,经常来打牌,喜欢说自流井的事情。第一次是在公园里,以后在那男人的住所。

余下的事情如今都记不清了。只记得我在沙滩上散步,一直到天黑。是的,音乐的确快要结束了。我在码头上扇了那人一个耳光,那人从地上捡起帽子说:“你要为此付出沉重代价。”然后就走了。我也没有向她道别。要是想着宰了她,那可就太傻了。活下去,好好活着。就像现在一样活着,就像现在坐着一样活着,就这样永远坐着。嗨,瞧我,求你了,求你看看我。我原谅你了,全原谅了,因为我们迟早都要死,那时候一切都明白了,一切也就都原谅了——那为何还要迟迟不肯原谅呢?看我,看我,转过你的眼睛来吧,也转过我的眼睛,转过我的宝贝眼睛吧。不行,音乐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