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人(第2/5页)

让我们实话实说。世上有许多人,其灵魂已沉沉入睡。相反,也有许多人,有原则,有理想——痛苦的灵魂饱受信仰和道德问题的折磨。他们不是敏感的艺术家,但灵魂就是他们挖掘的宝藏。他们用宗教良知的挖掘机越挖越深,原罪、小罪、伪罪如黑煤尘一般呛得他们头晕目眩。格拉夫不属于这类人:他没有特定的原罪感,也没有特定的原则。他自个儿忙碌,全为他自己,就像有些人研究绘画,有些人收藏小东西,有些人辨认复杂的手稿。手稿前后置换的地方很多,插入的东西也很多,页边上还像是胡思乱想地信笔乱画了不少,也随意删除了不少。这些删除了的东西烧毁了大量意象之间相互联系的桥梁——把这些被毁的桥梁再造出来,真是太有意思了。

现在他的研究被另外一些想法打乱了——这是他没有料到的,使得他万分痛苦——该如何是好呢?在窗前徘徊一阵后(尽最大努力寻找防守之道,抵御这个可笑、渺小,却又摆脱不开的想法:再过几天,六月十九日,他就到了童年之梦中提到的那个年龄),格拉夫轻轻离开渐渐昏暗下来的房间。房间里所有的物品都不再固定,而是随着昏暗的波涛轻轻地起伏,像是大洪水中漂浮的家具。天还没有完全黑——但不知为何,一看灯早早亮起,人的心也随之紧缩。格拉夫立刻注意到一切都不对劲了,一种奇怪的不安感觉蔓延开来。人群聚在街头,做着神秘的笨拙手势。他们走到街道的对面,到那里后又指指远处的什么东西,然后便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模样诡异,如同动物冬眠。暮色昏暗,名词消失了,只有动词留下来——或者说只留下不多几个动词的古老形式。这样的情况可能意味深长:比如,意味着世界末日。突然,他感到全身每一个关节又麻又痛,他明白了:那里,就在那里,穿越楼房间狭长的街景,一艘飞艇漂浮而过,轮廓轻柔地映在明晰的金色背景中,在一朵灰色长云下面,很低,很远,很慢,也是灰色的,也是细长的。它移动得那么古雅,和傍晚无比美妙的夜空交融在一起,橘黄的光线,蓝色的剪影,看得格拉夫的灵魂都要出窍了。他把它当作是一种天体象征,一个古老的幽灵,让他想起了自己大限将至。他在心中默念这无情的讣告:我们尊贵的合作者……英年早逝……我们如此了解他……如见其幽默……如见其庄重……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讣告从头至尾又转述了普希金……“那冷漠的大自然会闪闪发光……”——报纸的花朵,国内新闻的杂草,社论的牛蒡草。

在一个安静的夏日夜晚,他过了三十三岁。一个人待在自己的屋子里,穿一条长衬裤。裤子上有长条纹,像囚犯的裤子一样。他没有戴眼镜,眼睛眨巴着,庆祝他不请自来的生日。他没有邀请任何人,原因是害怕别人的突然出现,像一面小镜子被打破;要么是害怕谈论人生脆弱。客人的头脑里不知会想起什么来,一旦说起人生脆弱,肯定会使之成为不祥之兆。别走,且留片刻——你说得不如歌德好——不过还是别走。在这里,我们有个独一无二的人,有个独一无二的环境:书架上有久经风雨的旧书,有一小杯酸奶(据说可益寿延年),清洁下水管道用的簇毛刷子,一册厚厚的相片簿,灰白颜色,格拉夫把什么东西都往里面贴,开头贴着他的诗作剪辑,最后贴着一张俄国的电车票——这就是格拉夫·耶茨基周围的东西(格拉夫·耶茨基是他的笔名,是在一个雨夜等下一班船的时候想到的)。此刻,这个长着招风耳、嗓音嘶哑的矮个子男人正坐在床边拿着他刚刚脱下的紫色破洞短袜。

自此以后,他开始惧怕一切事物——电梯、草稿、建筑工地上的脚手架、街上的汽车、示威者、修理电车电缆的货车吊机平台,还有煤气厂巨大的房顶,怕这东西在他去邮局的路上经过时可能爆炸。邮局那里就更可怕了,一个大胆匪徒戴着自制面具,会来一通射击狂欢。他意识到他的思想状态很可笑,但又无可奈何。他试着转移注意力,去想些别的事情,却也是枉然。思绪就像一辆雪橇马车疾驰而过,就在每一道思绪后面的踏板上,站着无时无刻不在的马车夫斯马利。另一方面,他不遗余力地投给各家报纸的时政诗歌变得越来越戏谑,艺术性也越来越差(没有人温故知新,从他现在的诗作中注意到死之将近的预感),那些木然的对偶句,韵律让人想起农人和熊玩跷跷板的俄罗斯玩具,还让“shrilly”与“Dzhugashvili”押韵。(2) 正是这些对偶句,而不是任何别的东西,最终变成了他本人最本质的写照,最能反映他的实际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