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流年,忧愁风雨说辛稼轩(第2/8页)
悲剧(tragedy )一词,起源于古希腊,本意是“ 山羊之歌”。古希腊人祭祀酒神狄俄尼索斯,以歌队侑神,所有歌队中人都穿着山羊皮,戴着羊角,装扮成酒神侍从萨提尔的样子,歌颂酒神,后来慢慢发展为代言体的戏剧形式。古希腊悲剧多演神的故事,所谓的悲,不是悲伤之悲,而是悲愤激越之悲,悲剧中激荡着的是强大的生命意志。
悲剧的美学旨趣是崇高。一切悲剧,最终都要带给人以崇高感。大家可能最熟悉的是鲁迅对于悲剧的定义。他说,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喜剧是将那些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鲁迅的这种看法,其实也不是他的发明。西哲亚里士多德就认为,悲剧要描写比我们高尚、比我们要好的人,而喜剧则是要描写比我们卑贱、比我们要差的那些人。这一说法,并没有把握住悲剧的本质。
我个人最欣赏德国哲学家黑格尔对悲剧的定义。黑格尔说:“在悲剧里,个人通过自己的真诚愿望和性格的片面性来毁灭自己。”悲剧主人公性格的片面性与他的真诚愿望产生冲突之时,他没有选择放弃、逃避、妥协,而是选择了猛锐抗争,殒身不恤,最终,主人公毁灭了自己,却张扬了他的生命意志,在毁灭之火中放出绚烂的光芒。
西方传统上把悲剧区划为命运悲剧与性格悲剧,如古希腊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是命运悲剧,而莎士比亚的名剧《奥赛罗》则是典型的性格悲剧。但天命之谓性,天之所赋,不可改,不可易,性格也是一种命运。面对天命,人不再只是顺从,而是以其强有力的生命意志,勇于抗拒天命,不畏牺牲,展露出人性的高贵庄严,这正是悲剧精神的价值所在。稼轩就正是这样一位悲剧英雄。
古希腊悲剧主人公起先都是神,后来也开始表现有神的血统的英雄人物,他们通常都是勇武过人、才智出众之士。稼轩武艺超群,胆略过人,一生力图恢复中原故地,却不能一骋其志,反而累遭投闲置散。他的人生荒废了将近二十年,原因在于,当时南宋的基本国策是向金国屈膝求容,而非扫平胡氛。“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万户侯何足道哉” (刘克庄《沁园春·梦孚若》) ,稼轩不幸未生在需要开疆拓土的时代,风云才略,无可措用,终其一生,都在与无奈的命运抗争,他的词作,就是他不屈抗争的心灵写照,也因此呈现出他人无法效仿的崇高之美。
当然,稼轩与西方悲剧主人公不一样的是,他没有像西方的悲剧主人公那样,最终走向毁灭。但实际上,他通过燃烧自己的生命,让生命的余烬化成传之不朽的词作,这是另一种形式的生命毁灭。也正因此,他的词作才尤其动人。
我们对比苏词与辛词,会对稼轩词中的悲剧意识有更深切的感受。他们之间的分别,不是前人所谓的苏才高而辛力大,实以苏之生命精神偏于冲淡,不若辛之生命,如大火烈焰,有悲剧感,有崇高感而已。譬如同是读老、庄,苏、辛二家,亦绝不雷同。东坡是儒释道三教俱完足于心,读庄子,尤深洽于心;稼轩却一生恪守儒学,对道禅虽未明斥,内心终是格格不入。而儒学本就是偏于悲剧情怀的一门学说,孔子被石门晨门称作“知其不可而为之者”,曾子曰“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孟子曰舍生取义,都是伟大的悲剧精神。历代儒生,每多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之士,他们能在乾坤板荡之际做出猛锐的选择,其实都是从孔子那里继承了悲剧的性格基因。
感皇恩·读庄子闻朱晦庵即世
案上数编书,非庄即老。会说忘言始知道。万言千句,不自能忘堪笑。今朝梅雨霁,青天好。一壑一丘,轻衫短帽。白发多时故人少。子云何在,应有玄经遗草。江河流日夜,何时了。
朱晦庵是南宋理学家朱熹。当时他的学问已被朝廷宣布为伪学,严禁士子传习,朱熹既殁,门生故旧都不敢去送葬,稼轩却不计个人安危,写了这首词以为吊唁。选择《感皇恩》这个词牌,其实是对皇帝的讽刺。表面看,这首词用到了一些老庄的哲学思想,显得颇有旷达之思,但是词人又说,老庄之学,是要人忘言、忘情,自己却是“ 不自能忘”,他眷情于故人多已下世(白发多时故人少) ,他心中的怨苦,便如江河日夜奔流,无有已时。由此可见,稼轩与老庄之学,本质上是格格不入的。
人们往往把苏、辛并称为豪放词人,其实《东坡乐府》中豪放之作满打满算也超不过十首,辛词固不乏粗豪之作,但是与豪放的精神——豪情高纵、满不在乎——并不特别契合。无论对哪一位词人来说,粗豪都不是一个优点,而是一种毛病,只是稼轩才大,使人不觉粗豪为病耳。比如京剧中的麒派,是哑着嗓子唱戏,固然有其浓墨重笔的泼画之美,但哑嗓子终究是毛病,不如高亮窄的老生嗓子受听。如《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