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5/7页)

杜党生根本笑不出来,她也没接他的话,只是说:洪炉,如果我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一定要原谅我,我的确是出于好心。

现在想来,她是指奋翔因为通关公司被收审这件事。但当时他完全不可能领会,只是打断她道,你胡说什么呀!

他们要的洋酒送来了,她先喝了一大口,然后侧过头去,望着窗外霓虹闪闪的街道和街道上流淌不息的灯河,眼中充满眷恋和少有的温柔。她没有看着他,可是在跟他说话,她说,我真的很感谢你,洪炉,你让我觉得自己是一个真正的女人,也让我相信了人是可以心灵相通的。做人是有今生,没来世,我这个人一生都不浪漫,更不会说什么感天动地的话,我只是希望我走了以后,你有空的时候还能想起我来,如果想我的时候就看看这个。

她递给他一个布包,布包是一块用旧的男用手绢,好像是他什么时候遗落在她那里的。他也依稀记得她对他说过,现在谁还用手绢啊,早就用纸巾了。他打开手绢,里面是一本破得不能再破的《新华字典》。

他直觉她出了大事,她是一个不善于表达感情的人,从来也没有在他面前说过什么,流露过任何儿女情长的东西,可是这会儿一下子说了那么多,都是些生离死别时才会说的话。她会出什么事呢?以她的位置,工作环境,包括所处的时代都不难设想,然而他人微言轻,他至多能拉住她的手安慰她几句,这有什么用呢?

他也想过叫她自首、退赔或者干脆人间蒸发。可是以她的聪颖、果敢和能力,这些是不需要他来提醒的。

他觉得内心无比酸楚,就像眼睁睁地看见心爱的人溺水,却又在遥不可及的地方发不出声音地空喊。

很长时间,他们只能默默无语地相对而坐。

最后,他说,喝个交杯酒吧。然后象征性地与她交换了酒杯,他看见她的眼里有泪。

“我只是觉得,”寇杰突然大声地对彭树说道,“我只是觉得她活得太苦太累,没有人真正帮过她,也帮不上她。她就像一棵圣诞树,只是身上挂的不是新年礼物,而是责任、义务、情分和感念。如果她冷酷一点,贪婪一点,真的是卑鄙无耻、薄情寡义、视财如命的人,倒也死得其所。”

彭树一言不发地看着寇杰,他承认他其实并不了解杜党生。

她站起来,理了理头发,跟着狱警来到长长的走廊上。走过一道就被紧关一道的铁门早已不用钥匙,是根据警员的指纹感应的,可以说只要来到这里便是插翅难逃,即便是这样,看守大楼还是修得跟迷宫一样,七兜八转,就是让她大摇大摆地重走一次,也必定糊涂。而且每道过口都有荷枪实弹的岗哨。

杜党生再一次被带到审讯室,这里对她来说毫不陌生,几乎每天必到,甚至几个来回,但她仍觉得今天的感觉有点异样,又说不出什么具体的来,大概是专案组专门审理她的那个人,脸上有一点不易扑捉的悲天悯人的神情。其他的人,表情也是怪怪的,与他们以往坚决要攻克她的心境不大相同。

她从心里感到不以为然,这些在清水衙门里工作的人,最喜欢整治贪官,以泄心头之愤,如果和她调换一下位置,保不准是什么货色,不过以她的党性,审理别人的时候,一样不会手软。

专案组的人开口了:“你今天还是准备一言不发吗?”

她看了他一眼,用一言不发回答了他的问题。

她现在比刚进来的时候好多了,人都有一个适应的过程,何况她是一个秉性坚强的人。

这样对峙了一会儿,专案组的人说:“好吧,我们本来不想告诉你的,你的女儿彭卓晴自杀了。”他说话的声音的确有些沉重。

他的,他们的表情让她相信这是真的,有很多东西可以伪装,但有的却是根本无法掩饰的。她听见那个人继续说道:“她在医务室输液时藏了一块玻璃片,半夜在被子里割腕,没有被发现。”他的口气似乎更看重的是他们工作的失误和不好交待。好像她是他们的领导,正在听发生重大事故的汇报。

事实上,她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降到了冰点,她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她下意识地抱紧双肩,但这丝毫不能抗拒死亡一般的寒意;紧接着,灰色的墙壁开始倾斜、旋转,而她的精神世界同样在坍塌、崩溃,这一切交织在一起,那种轰轰烈烈的声音此起彼落,不绝于耳,终于,她被掩埋在一片无光无色坟墓一般的废墟里。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递给她一张揉皱的、血迹斑斑的纸条,那上面写着:“我对不起我妈妈,是我害了她,她是一个好人。如果奋翔也是死,我想跟他埋在一块。彭卓晴绝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