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袭面包店(第3/6页)

“出了什么问题不成?”

我又用手腕的内侧擦了擦眼皮。

“是的。”我回答,“不过也不是看上去有形有影的具体问题,只是说很多事情都以那次事件为分水岭而发生了缓慢的变化。并且一旦变化之后,便再也无可挽回。结果,我返回大学顺利毕业出来,一边在法律事务所工作,一边准备参加司法考试。同时认识了你,结了婚。再也不想去抢面包店了。”

“这就完了?”

“嗯,如此而已。”说着,我继续喝罐里的啤酒,于是六听啤酒全部告罄,剩下来的只有烟灰缸里宛如美人鱼身上剥落的鳞片似的六个拉环。

这显然是说并非实际上什么也没发生。看起来形影俱在的具体情况不知不觉之间已经确凿无误地发生了,但关于这一点我不想向她谈什么。

“你那同伴现在怎样?”妻子问。

“不晓得。”我答道,“那以后因为一点小事我们分开了。一直没再见过,也不晓得现在做什么。”

妻子默然良久。我想她很可能从我的口气里感觉出了某种暧昧的意味,但她到底没有就此深究下去。

“可是,你们分手的直接原因,是那次面包事件吧?”

“或许。我们从那次事件中受到的打击要比表面上的强烈得多,我想。那以后一连好几天我们都在谈论面包同瓦格纳的相互关系,就是说我们做出的选择是否真的正确,但终究没得出结论。仔细想来,应该说是正确的选择。因为任何人也没受到伤害,每个人都各自有所满足。面包店主人——他何以那样做倒是至今也无法理解,但毕竟——为瓦格纳做了宣传,我们得以用面包填满了肚皮。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觉得里边存在着某种严重的错误。这种谬误给我们的生活投下了阴影,而其原理并不为我们所知。我之所以使用紧箍咒这一字眼,其缘由即在这里。那是不容有任何怀疑余地的紧箍咒。”

“那紧箍咒已经消失了吧,从你们两人头上?”

我用烟灰缸里的六个易拉环做成一个手镯大小的铝圈。

“这我也不明白。世上似乎每处都有为数相当不少的紧箍咒,至于哪件糟糕事是由哪个紧箍咒引起的,这很难分辨清楚。”

“不,不是那样的。”妻子定定地注视着我的眼睛说,“好好想想就会明白。再说,只要你不自己动手来解除那个紧箍咒,它就要像虫牙一样一直把你折磨到死。不光你,还包括我。”

“你?”

“现在我是你的同伴嘛。”她说,“例如我们现在感觉到的饥饿就是证据。结婚之前,我从来没有领教过这么厉害的饿肚子滋味,一次也没有过。你不觉得这很反常?肯定是套在你头上的紧箍咒连我也裹了进去。”

我点下头,把做成铝圈的易拉环重新分解开来,放回烟灰缸。我不很清楚她说的是否果真那样,但经她这么一说,我也隐约觉得未尝没有可能。

稍顷,一度遁往意识外围的饥饿感又卷土重来,而且愈演愈烈,以致脑芯都痛不可耐。胃的底部一发生痉挛,其震颤就通过离合器金属丝传到头颅中央。看来我的体内交织着各种复杂的机能。

我又把目光转向海底火山。海的透明度比刚才还要纯,若不注意,几乎发现不了其间水的存在,小艇俨然在没有任何载体的空中飘浮,其底下清晰得甚至连一颗小石子都伸手可取。

“和你一起生活才半个月,可我一直感觉身边有某种紧箍咒存在。”她紧紧盯着我的脸,左右两手在桌面上交叉着。“当然,在听你讲起之前我搞不清那就是紧箍咒,但现在已经清楚了。你是在被诅咒。”

“你觉得那紧箍咒是怎么一种东西?”我问。

“好像是多年没洗过的挂满灰尘的窗帘从天花板上直垂下来似的。”

“那不是紧箍咒,大概是我本人。”我笑道。

她没有笑。

“不是,我清楚得很,不是的。”

“假如像你说的,果真是紧箍咒的话,”我说,“我们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

“再抢一次面包店,而且立即行动。”她斩钉截铁,“此外别无解除紧箍咒的方法。”

“立即行动?”我反问。

“嗯,立即,趁这一饥饿感还在持续。没如愿的事马上让它如愿。”

“可这深更半夜面包店会营业吗?”

“找就是。”妻子说,“东京城这么大,一两家通宵开门的面包店肯定能有的。”

我和妻子驾驶半新不旧的丰田车,在凌晨两点半的东京街头转来转去,希望找出一家面包店来。我握着方向盘,妻子坐在助手席上,将肉食鸟一般锐利的视线扫向道路两侧。一挺雷明顿自动火药枪如同一条僵挺而细长的鱼躺在后座上。妻子身披风衣,备用铅弹在衣袋里哗啦哗啦地发出干涩的响声,车头小隔箱里放着两枚滑雪面罩。至于妻子何以有火药枪,我却忖度不出。面罩也是如此,我也罢她也罢从来未曾滑过什么雪。而她对此没有一一解释,我也没有质问,只是觉得婚姻生活总有点叫人摸不着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