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第4/5页)

不认有不认的难处。

不认有不认的道理。

随着下班的滚滚车流,孙树国心情闷闷地出了朝阳门,这样的事该去请教请教李家老太太,他对这位老人一直怀着儿子般的孝敬与钦佩,坎坷艰难的一生,牺牲个人成全他人的义举,着实让每一个中国人感动。孙树国深恨未有识金的记者作家,为老人好好写个传记,登在咱们的报上,印在咱们的书里,让中国人日本人都看看,中国人收养了敌人的孩子,将他抚养成人又送还他的国家,这需要多么博大宽阔興胸怀啊,也只有中国这块博大土地上的母亲才能做出如此震撼人心的大义之举。

李家的门半掩着,一只黄猫懒慵慵地趴在门坎上,看孙树国来了,抬起脑袋挺不乐意地咪呜了两声算是打过招呼了。

“黄黄儿,又饿啦?”

屋里传出李老太太平静的声音,“才吃完羊肝拌饭,老这么吃可不成啊。”一抬头,见是孙树国,慌忙放下手里的活计就要下炕。

“您老坐着吧。”孙树国赶忙上去挡了。李老太太跟他一样,都有盘腿坐炕的习惯,进京这么些年了,还管床叫炕,连带着孩子们也炕啊炕的。

“英莲两口子还没下班哪?”孙树国看看收拾得一尘不染的房间,不得不佩服老太太的刚强。

“他们道儿远。打石景山往回折,赶到家天都黑了。一大早天不亮又得爬起来走,为什么呀?还不是为我这个老婆子,亲儿女又能怎么着?”老太太知足,对什么都能理解,都能宽容。老人指着炕上的一大堆活计说“天凉啦,我赶着缝件小棉袄给梦莲寄去,她走的时候一件棉衣裳也没拿,说是那边暖和,用不着。这几天正演日本姑娘得白血病的电视,我一看,坏啦,敢情东京冬天的雪能把人脚脖子埋了,这天没棉袄能抗得过去?别人行,她不行,生卫红那阵子月子里落下病,自个儿不在意着能行?三儿、卫红那几个,光屁股满雪地里跑我也不管,时髦啊。梦莲不行,连个裙子也不穿,你看——”

老太太从座钟底下抽出一张照片,“昨儿个才寄来的,这当中的是他们家老太太,两眼没神,都坐不直了,病得不轻,看来养顺还真回对了,病成这份儿了还想儿子,也够可怜的。”老太太说着撩起衣襟擦眼睛,“在棒子地里跟我打架那会儿可不是这样,挺利落的一个小媳妇。人老了,不就活了个儿女嘛,久病床前无孝子,我把儿子、媳妇还她,去侍候她,也算没白在中国的大田里相识一场,对得起她了。我手底下调教出来的儿子、媳妇都是知疼知热的孩子,不会比她日本的差。瞧,左边的这个卫红,大姑娘了不是,简直是个地道的日本人啦,这身半穿半披的衣裳,她妈也真敢让她穿着上街,嘴也涂了膏子,该找婆家啰。三儿窜了一大截子,有他妈高了。胜利怎么烫了一头卷儿?如来佛似的,梳得开?模样跟他爸年轻时象一个模子里扣出来的,养顺小时候就这德性,眼睛一大一小,肩膀老斜愣着,他儿子还这样,遗传。啧啧,嘴上都长小胡儿了。”

孙树国从照片上胜利那张不足一个指甲盖儿大的脸上怎么也寻视不出“初生的小胡儿,”可想而知,是老太太戴着花镜靠在窗前细细研究的结果。正如手中这件丝绸小棉袄,一针一线是情与爱的寄托与凝集,老人不干这个干什么呢?她又不会写日记,不会写信。

黄黄儿噌地一下蹦上炕来,在老太太腿上蹭痒痒,竖起尾巴咪呜咪呜地叫。

“得啦,我知道你惦记什么哪,又馋那几块肝儿了是吧?留神撑着拉稀。吃上挺灵醒,一让你逮耗子就蔫啦,让耗子吓得缩在椅子底下不敢出来。”

哪里是说猫,分明是对三儿之流的孙辈说话,训斥中不乏爱抚与娇宠。

捞不到油水,黄黄儿撒娇地滚倒在小棉袄上,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赖皮相。

“祖宗哎,滚一身棉花。起来!起来!”老太太拎着黄黄儿的脖子扔到炕里头去,回过身对孙树国说:“眼神儿不济了,一件棉袄做了两月也没起来,过去还不跟玩儿似的。一做活就想起三儿来了,他在跟前儿我让他一下穿十儿根针,别在针扎上,用完一根摸一根,省了多少穿针的工夫。这会子呢,英莲两口子起早摸黑,忙个贼死,我还能让他们穿针……”

老太太半天没说话,黄黄儿借机又趴在棉袄上。

孙树国说了郑丽荣寻亲,她母亲不相认的事。老太太噢了一声,“要是这样索性就让郑家孩子死了这条心,”老太太声音有些沙哑,“苦呀难呀按说该由爷们儿顶着,谁想老天爷偏偏不这么着呢。我老说,女人这一辈子太难,作为男的,能让她们少受些罪就少受些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