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2/5页)

秋叶原烧卖组成员全部都是归国定居的残留孤儿,多少带些社会福利性质,就象中国安置残疾人员,统一由民政部门分配一样。靠包烧卖的工资自食其力可以,养家糊口不行。地下室里是常年的中国小气候,老张老王,顺口随便又亲热,哥们儿姐们儿的不分彼此。唯独管大连来的双排扣领班叫山本而不称老孙,倒不是因为他的双排扣与众不同,主要是他那张孝忠式的武士面孔让人时时想起电影《啊,海军》里的山本五十六来。总之,小子长得出众而有特色,或许正因如此才当上了领班。山本也挺对得起他那份薪水,工作积极认真,随时随地的把李头揪下的面团儿搁到称上去称,差几克都得揉了重来。李头在国内是教体育的,指挥起孩子们一二一来倒也顺手捏起面团儿来就一二一不成了。

山本话不多,但张嘴就是:“让他看看”。李养顺不知“他”是谁,久了才闹明白,指的是秋叶原老板。为了“让他看看”,山本管理极为严格,这家伙决心要烧卖组在全公司成为工作最出色的组。

……面30克,肉馅10克,果料5克,江米30克,手艺再高的大师傅也难揪出每个都是30克的面劲儿来,更何况是喊一二一的。

组内有众多不准:不准穿工作服上厕所,不准聊天逗闹,不准抽烟喝水吃零食,不准愣神看报纸,不准揉眼挖鼻叭叽嘴,不准家属生人等进入操作间……山本将这些不准用中日两种文字写了,装在镜框里,类似中国的岗位责任制般挂在墙上醒目的地方。部长来巡视时见了,让山本取下来,说是影响卫生,这许多的“不准”大伙记在心里就成了,不必往墙上挂。李头说,山本丫挺的比资本家还资本,在人家开的公司里卖死命,自命不凡,屎壳螂趴铁轨——愣充大铆钉,是没起色的货。

那日,一个叫英子的胖女人将拌好的一盆馅送过来,李头举着两个刚揪下的面团问象不象她的奶子。英子骂了句“德性”转身就走,李头说:“到底象不象啊?”英子说:“象你的!”李头不甘示弱,说:“你怎知象我的?见来?摸来?”大伙儿哈哈一乐,英子顺手抄起李养顺手里的杆面杖,朝着李头的屁股便抡。李头嗷嗷大叫,转身躲在李养顺身后,拿他当挡箭牌,迎着英子转。英子照抡不误,竟将李养顺的帽儿扇进馅盆。李养顺拎出帽子吹吹,又扣上了,一阵哈哈很快过去了。发薪那天,李养順从信封里抽出当月工资时发现少了3000元。一问李头跟英子,也都说少了,大家就料定是山本干的。在中国,对工资向来没有保密的习惯,钱多钱少领钱那天在会计那儿一目了然。如今在日本的地下室里,彼此间也没瞒着的必要,那样反显得见外,透着假。几个人一点钱就嚷起来,把山本围在中间让他解释。山本铁着脸儿说,上班时间打闹,根据公司第二十四款,轻着罚扣当月工资,重者开除……大伙儿立时没了话。山本又说:“不是我要管你们,是制度管你们。人管人憋死人,制度管人,人服人。也该做出个样儿让他看看,给咱在那边长大的争口气……”

妈的!

大伙说,准是这小子祖坟上冒了烟,使得他在日本越呆越没人味儿,越呆越缺德,报告了这次犯规事件不知他拿了多少。英子说,不能白吃亏,也得盯着他,不信他就做得那么十全十美,瞅准机会也告丫挺的一回。李头说,应该成立工会组织,保护职工的正当权益,改善劳动条件。大家都说是。在中国时,感到工会是聋子耳朵,到困难补助,发澡票电影票时人们才想起工会来,平时,连计划生育办公室的名气也比工会大。现在看来,成立工会太有必要了,“团结起来,争取更大的胜利”,毛老人的话真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李养顺很惋惜地说他没把《毛泽东选读》带到日本来实在是犯了个大错误,否则毛老人那些“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的问题都对得上号,毛泽东思想在这儿正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绝对没过时。

做烧卖从和面到杆皮儿全凭手工,日本人也怪,高度机械化电气化中又反对机械化电气化。一件衣裳,手工制成的比成批加工的贵十几倍,一张手工麻纸,比精美光滑的机械纸贵万倍。至于手工捏就的夜壶、小瓷碗什么的,机械生产出的瓷器简直不能比。前者是工艺品,后者成打卖,摔一百个也不抵夜壶一个嘴儿。

李养顺的任务是擀皮。捆铁硝的手一捏着柔转细腻的面团就抖,不是擀大就是擀小,大了装馅多,赔本超重,小了自然份量不够,质量不合格。问题常出在他身上,山本严肃地警告了他几次,他说由不得他,今天累了,没劲儿,兴许皮就小,明天被人告了状,气得想揍谁,手上劲头就足了,皮难免就大。山本说有劲儿没劲儿他不管,他管的是皮子大小薄厚得一个样。李养顺说他不是机器。山本说不是机器也得当机器使,干了这么几个月难道还没明白过来?秋叶原本身就是台大机器,烧卖组十几个人连同管喷泉的,进货上货的,包括门口那几个光会乐的妞儿跟那胡同般的合金货架部是这台机器上的部件。“老老实实地跟着转呗,您哪!生产过程被分成一小节一小节的,每个人都简单机械地重复自己的工作,完全失去了个性,不是劳动者支配机器,而是机器支配劳动者。咱们一刻不停地干,不许聊天,不许有各样居于个人的举动,脱离了正常的人与人的交往关系,精神上的劳累远远地超出了身体上的劳累,丧失了人的本性,只能作为孤独的形象存在而己。这就是秋叶原烧卖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