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夜与雾 13(第2/3页)

即便在这个时候,我仍然把她的冷嘲热讽,理解为房产纠纷的一种自然反应。我当即决定,忘掉这个世界上还有羞耻二字,忘掉她所有令人发指的卑劣,觍着脸,向她道歉。把在房产纠纷中所有的过错,都全部承担下来,并乞求她的谅解。

“这话你就不用说了。那是不可能的!”春霞鼻子里吭吭了两声,道,“鲁迅先生写过一篇文章,叫《风筝》,我们上学时都读过,对不对?无所谓原谅。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你不配!不过,你尽管可以放心,虽说我永远不会原谅你,在你入院治疗的过程中,我仍然会以一个医生神圣的道德,给你提供悉心的护理。我也很乐意亲自为你服务。假如有一天,我不得不遗憾地合上你的眼帘,请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会尽可能让自己温柔一些。”

正好有人敲门进来,病人的家属送来了两箱水果。还有茶叶。春霞笑嘻嘻地让他们把礼品搁在桌上,同时暗示我可以走了。

我就像是被人扒得一丝不挂一样,离开了她的值班室。

临走之前,我问了她最后一个问题:

我还有多长时间。

我想这个问题,一定是春霞很乐意回答的。

“你这种情况,快的话,两三个月吧。拖得长一点,也不会超过六个月。”春霞道,“这是吴主任刚才在电话中说的。按医院的规定,我不该告诉你,可谁叫咱俩是老朋友呢?就算给你开个后门吧。接下来,你可以扳着指头过日子了。”

从医院出来,我看见太阳已在落山。一个淡黄色的火球,挂在高压电线的上端,像是我正在溃烂的胰脏。一个穿着皮夹克的黑车司机,手里托着一只保温杯,朝我走了过来。我说,我有车。他就走开了。

可我到了车上,怎么也打不着火。不是平常那样打着了会歇火,而是钥匙插进去,根本没反应。我机械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把钥匙拔出来,再插进去,顺时针转动,它还是没反应。

过了好长时间,那个穿皮夹克的小伙子,再次朝我走了过来。他在敲我的车窗玻璃。我想把窗玻璃退下来,由于失去了动力,它纹丝不动。我只得打开了车门。

小伙子笑着问我,出了什么状况。我说汽车发动不了。小伙子犹豫了一下,就把手里的保温杯放在地上,将整个身体压在我身上,转动了几下钥匙。然后他问我,刚才停车拔钥匙的时候,有没有听见“嘭”的一声?我说,我脑子里很乱,什么都记不起来了。他有些吃惊地看着我,推断说,可能是汽车的电瓶爆了。为了证明自己的判断,他蹲下身子,在我的脚边寻找打开汽车引擎盖的连动杆的拉环。

他的嘴和鼻子都挤在我大腿上。就算他是故意的,我也只得由他去。引擎盖打开之后,果然跟他说的一模一样。我看见原先包在电瓶上的塑料套都被炸成了碎片。一股刺鼻的硫酸味。我问他该怎么办。他就转动着手里的保温杯,再次用奇怪的眼神直勾勾地看了我好半天,对我说,得更换一个新的电瓶。可以找人来救援,也可以给4S店打电话。

他问我需不需要送我回家,我明知道他的笑容不怀好意,可脑子木木的,糊里糊涂地上了他的车。

起先还好。当汽车进入车流稀少的环城公路的时候,就开始下雪了。他的话越来越不着边际。可我一点不怕他。他胆大妄为地将右手搭在了我的腿上。我依旧坐在那儿,一动不动。那只手先是哆哆嗦嗦,迟疑不决,见我没反应,马上就变本加厉。我倒是希望他的胆子更大一些。至少在那一刻,唯有那只手,可以帮我忘掉春霞那张脸,忘掉这个世界上所有的邪恶、算计、倾轧和背叛,忘掉像山一样压下来的恐惧。我觉得自己的身体某些方面还算正常,还足以对他的冒犯做出反应。心里竟然松快了一些。至少,在那一刻,对于一个素不相识的年轻人来说,我那已被宣布无用的身体,居然还能派上用场。假如他要把我带到他的住处,我也不会有任何的反抗。可是这个小伙子的要求其实很简单。他把车开到天文台附近的一个松树林里,蛮横地把我的手放在了他的腿间。那儿离招隐寺不远。环城公路上空无一人。当年我就是在那儿遇见燕升的。旺堆说的没错。所有的事,都会发生两次。

三五分钟就结束了。

他可能刚过二十岁。

他把我送到小区的门口,目光就变得躲躲闪闪的,不敢看我。下车的时候,他忽然问我,能不能把车钥匙给他,他会负责把我那辆车的电瓶换好,然后再给我送回来。我想都没想,就把车钥匙交到了他手上,并且告诉了他家里的门牌号码。

“你不担心我把你的车开跑了啊?”他趴在打开的车门上,歪着脑袋对我喊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