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蒂(第3/4页)

我撇开重重猜疑,接受女孩的话:她十八岁。

“有专门针对女人和孩子的收容所。”

“我不去收容所。”

“我经常帮助像你这样的女孩子,有时候,帮她们安顿下来。”

服务员过来点餐。我点了法式面包,杨柳说要一样的。那时,我意识到我有什么,她就想要什么。如果我点沙拉,她不会贸然点半磅面包;假如我吃晚餐,她不会要早餐。服务员收走菜单,走进一扇铝合金的转门。

“那里有非常完善的保护措施。他们提供安全的住宿、医疗护理、心理咨询,还有教育。有社区工作者为你提供定向帮助。比如,帮你写简历,帮露比找保育院。我可以找一些人。”我在出谋划策,她却紧盯着一个独坐的老人,看着他熟练地切开一个从便利店买来的三明治。

“我不需要任何帮助。”她愤怒地说,然后缄口不言。

“好的。”我让步,因为我清楚如果继续这个话题,她会抱起孩子,拎着箱子离开。“好的。”我更轻声地重复了一遍。妥协,我不再多管闲事,她会留下来。她沉默地狼吞虎咽,我沉默地观察着婴儿:萎靡不振,然后慢慢地在女孩腿上睡着了。我注意到女孩用叉子分开法式面包,然后蘸枫糖汁,之后才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我细嚼慢咽地看着糖浆流到她的下巴上,看着她用军绿色的袖子蹭掉。

她最近一次饱餐是什么时候?

这仅是众多疑问中的一个。她到底多大?她从哪儿来?她怎么会无家可归?她一个人流浪多久了?露比的父亲在哪儿?她脸上的瘀青是怎么回事?她多久去一次图书馆?她经常逛文学走廊,还是在那天随便去看看有没有合胃口的书?我想提那个面带微笑的图书管理员,太明显的没话找话,我及时制止了自己。女孩肯定不知道我在图书馆见过她,我躲在隔壁的走廊里,偷看她朗读《清秀佳人》。

我们只吃不聊。没有说话的声音,却可以听见各种吃的声音:咀嚼的声音,吞咽的声音,更多的枫糖汁从塑料瓶里挤出来的声音,叉子掉地的声音。她弯腰捡起来,直接插进面包里。她像一个经受过酷刑被禁食的人一样。几天,几周,也许更长。

吃完以后,她把手放在箱子上,站起来。“你要走?”我问。声音里带着痛苦。我自己听出来了,她也听出来了。

“是的。”她说。露比微微睁了一下眼,然后回到睡梦里。

“但是 ,等一下,”我说,我又感受到在马路上的那种绝望:她,渐行渐远,而我,无能为力。我翻遍钱包只找到一张二十的纸币,不够支付这顿晚餐。我要等服务员拿来账单,用信用卡支付。“让我带你去药店,”我恳切地说,“我们买点东西,奶粉、尿片。”治疗脸颊红肿的氢化可的松,杨柳可以吃的谷物棒,还有护臀膏、牙膏、牙刷、浴液、梳子、维生素、纯净水、手套、雨伞。然后就连我自己都感觉这听起来太荒唐了,她怎么带着这些东西,这些所谓的必需品走街串巷呢?

她看见了我钱包里的二十美元。我毫不犹豫地拿出来递给她,“你要去药店买点用得到的东西,给你自己,给宝宝。”她琢磨了一下,接过我手里的钱,点点头。我认为她在说“好”和“谢谢。”

“等一下。”我下意识地抬起一只手放在她的外衣上拦住了她。尼龙外衣的手感很奇特,粗糙。她转过蓝色的眼睛冷酷地看着我,我慌忙把手收回,恳求道:“请等一下,就一会儿。”我从包里掏出一张印有我名字和电话的名片,黑底白字,好认的漫画字体,生硬地塞进她的手里。“如果——”我刚要说,一个服务生单手托起满满一盘食物越过头顶,唱着“借光,女士们”,一闪而过。女孩避开他,避开我,慢慢地移动,消失,像圆筒花瓶里的毛茛玫瑰一样收缩、凋零。

我站在原地,一个人,站在斯特拉餐馆的中间,琢磨着“请等一下”。女孩已经无影无踪。红头发的服务员对我的失落无动于衷,走过来递给我账单。

回家的路很长,我对笼罩在四周的寒冷和薄雾浑然不知。路过林肯街的二手书店的时候,我买了一本《清秀佳人》。

我只花了两块钱,因为中间有几页掉了。但是无意间在泛黄的书页中找到了被遗忘的宝藏:一个带流苏的书签,一张穿白色中筒袜的小女孩和穿蓝色格子裤的祖父的老照片。书上有题词和日期:送给汤姆 1989。

我上楼的时候在走廊遇见邻居格雷汉姆,他正准备往垃圾道里扔一个空酒瓶。“这是可回收的。”我提醒他,我听出自己带着没完没了的语气,这会让克里斯发疯。

但是格雷汉姆却笑了。他的房门大开,一个金发碧眼的美女端着一杯新倒的夏布利酒坐在沙发上。我们互看了一眼,我挤出一个微笑,她却没有理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