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二午睡时刻(第2/3页)
“我要找神父。”她说。
“神父正在睡觉。”
“我有急事。”妇人坚持道。
她的声调很平静,又很执拗。
大门悄悄地打开了一条缝,一个又矮又胖的中年妇女探身出来。她肤色苍白,头发是铁青色的,眼睛在厚厚的眼镜片后显得特别小。
“请进吧。”她一面说,一面把门打开。
她们走进一间溢满陈腐花香的客厅。开门的那个女人把她们引到一条木头长凳前,用手指了指,让她们坐下。小女孩坐下了,她母亲愣愣地站在那里,两只手紧紧抓住皮包。除了电风扇的嗡嗡声外,听不到一点儿其他声音。
开门的那个女人从客厅深处的门里走出来。
“他叫你们三点钟以后再来。”她把声音压得低低地说,“他才躺下五分钟。”
“火车三点半就要开了。”母亲说。
她的回答很简短,口气很坚决,不过声音还是那么温和,流露出复杂的感情。开门的女人第一次露出笑容。
“那好吧。”她说。
客厅深处的门又关上时,来访的女人坐到她女儿身边。这间窄小的客厅虽然简陋,但很整洁。一道木栏杆把屋子隔成两半。栏杆内有一张简朴的办公桌,铺着一块橡胶桌布。桌上有一台老式打字机,旁边放着一瓶花。桌子后面是教区档案。看得出这间办公室是一个单身女人收拾的。
客厅深处的门打开了。这一次,神父用手帕揩拭着眼镜,从里面走出来。他一戴上眼镜,马上能看出他是开门的那个女人的哥哥。
“有什么要帮忙的吗?”他问。
“借用一下公墓的钥匙。”女人说。
女孩坐在那里,把那束鲜花放在膝盖上,两只脚交叉在长凳底下。神父瞅了女孩一眼,又看了看那个女人,然后透过纱窗望了望万里无云的明朗天空。
“天太热了。”他说,“你们可以等到太阳落山嘛。”
女人默默地摇了摇头。神父从栏杆里面走出来,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油布面的笔记本、一支蘸水钢笔和一瓶墨水,然后坐在桌子旁边。他已经谢顶,两只手却毛发浓重。
“你们想去看哪一座墓?”他问道。
“卡洛斯·森特诺的墓。”女人回答说。
“谁?”
“卡洛斯·森特诺。”女人重复了一遍。
神父还是不明白。
“就是上礼拜在这儿被人打死的那个小偷。”女人不动声色地说,“我是他母亲。”
神父打量了她一眼。那个女人忍住悲痛,两眼直直地盯着神父。神父的脸唰的一下红了。他低下头写字。一边写一边询问那个女人的身份信息,她毫不迟疑、详尽准确地作了回答,仿佛是在朗读文章。神父开始冒汗。小女孩解开左脚的鞋扣,把鞋褪下一半,脚后跟踩在鞋后帮上。然后又把右脚的鞋扣解开,也用脚趿拉着。
事情发生在上礼拜一凌晨三点,离这里几个街区的地方。寡妇雷薇卡太太孤身一人住在一所堆满杂物的房子里。那天,在细雨的淅沥声中雷薇卡太太听见有人从外边撬临街的门。她急忙起来,摸黑从衣柜里拿出一支老式左轮手枪。这支枪自从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那时候起就没有人用过。雷薇卡太太没有开灯,就朝大厅走去。她不是凭门锁的响声来辨认方向的,二十八年的独身生活在她身上激发的恐惧感使她不但能够想象出门在哪里,而且能够准确地知道门锁的高度。她两手举起枪,闭上眼睛,猛一扣扳机。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开枪。枪响之后,周围立刻又寂然无声了,只有细雨落在锌板屋顶上发出的滴滴答答的声响。她随即听到门廊的水泥地上响起了金属的碰击声和一声低哑的,有气无力的、极度疲惫的呻吟:“哎哟!我的妈!”清晨,在雷薇卡太太家门前倒卧着一具男尸。死者的鼻子被打得粉碎,他穿着一件法兰绒条纹上衣,一条普通的裤子,腰上没有系皮带,而是系着一根麻绳,光着脚。镇上没有人知道他是谁。
“这么说,他叫卡洛斯·森特诺。”神父写完,嘴里咕哝道。
“森特诺·阿亚拉。”那个女人说,“是我唯一的儿子。”
神父又走到柜子跟前。在柜门内侧的钉子上挂着两把大钥匙,上面长满了锈。在小女孩的想象中,在女孩妈妈幼时的幻想中,甚至在神父本人也必定有过的想象中,圣彼得的钥匙就是这个样子的。神父把钥匙摘下来,放在栏杆上那本打开的笔记本上,用食指指着写了字的那页上的一处地方,眼睛瞧着那个女人,说:
“在这儿签个字。”
女人把皮包夹在腋下,胡乱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小女孩拿起鲜花,趿拉着鞋走到栏杆前,两眼凝视着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