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生长的声音(第5/5页)
烟婆不仅为死去的人讨说法,也为活着的讨说法。王庆山是病退的林业工人,每个月仅能领到一千八百块工资,公费医疗取消后,他的大半工资都填进药篓子了,烟婆不平,说是她男人当年伐木,为国家建设出力了,不能病了自己掏钱吃药。一有药费票据,她就去镇政府。唐汉成知道她难惹,偷着帮她解决一些。后来她去得频了,唐汉成就不待见她了。不过烟婆有办法让他待见,只要看见镇子张灯结彩,大扫除了,镇政府办主任抓鸡牵羊,她就知道有重要领导要来视察。她拿着药费票据,隐藏在出口路的树丛中,看见一溜汽车驶来,便跳到路中央,拦住车队伸冤。几次下来,唐汉成只得低头,说服陈美珍,让烟婆去南市场当卫生监督员。这岗位是专为她而设的,不然也没个正当理由给她开钱。烟婆不过是戴着红袖标,每天在南市场走一遭,象征性地检查一番,每月便可领到七百块钱。因为这,南市场的业主背地都撇嘴,说瞧烟婆那模样,自身的卫生都没搞好,一天到晚蓬头垢面的,无论去哪儿,都跟狗舍不得扔掉没肉的骨头似的叼着烟袋,牙齿焦黄,哪有资格检查他们铺面的卫生?烟婆在南市场,还惯于做顺手牵羊的事情,检查卫生时,不是从这家摊床拿块姜,摸头蒜,就是在那家摊床拎棵葱,揣个鸡蛋,让业主们分外厌烦,但唐汉成和陈美珍,都不敢辞退她。
烟婆的闹,是为自家争利益;老魏的闹,除了为自己,也为他人。他喜欢新鲜事物,但凡城里有的,他认为龙盏镇也该有的,就会向唐汉成提议。比如有线电视、固定电话,龙盏镇人都比别的镇子拥有得早,与老魏三番五次的呼吁,不无关系。在老魏眼里,这是社会进步中,人应该享受到的福利,做镇长的,就该为镇子谋取。现在老魏又在缠磨唐镇长,说是青山县早就通网络了,街上随处可见网吧,龙盏镇也该有上网的地方。唐汉成说你一个卖豆腐的,上网干啥?老魏瞪着眼说,网上花花事多,看着有意思;网上新闻来得快,哪里有个灾有个难的,第一时间就能知道;网上还能找对象,用不着媒婆;最要紧的是,要是气不顺了,在网上穿个马甲骂骂人,也没人知道你是谁。唐汉成没好气地说:“你去北口找老于吧,他那儿有网!”老于是个打鱼人,家中各种型号的网都有。
因为网络,唐汉成最近见着老魏,总是绕着走。
安雪儿吃过豆腐,朝南市场走去,老魏挑着担子尾随着。他见着人不吆喝豆腐,而是吆喝人,让大家看看安雪儿,“瞧瞧,你们还认得出安小仙吗?”
南市场的早点摊还没散,安雪儿到了后,又在众人的围观中,吃了两根油条,一碗绿豆粥,三个糖酥饼。人们惊诧地看着安雪儿,都不做声,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惋惜。只有烟婆,叼着烟袋愉快地说:“嗬,辛欣来这小子也算有功劳,小仙让他这一日弄,嚯,这不成了大姑娘了吗!”
老魏一向护着安雪儿,烟婆这么说她,他生了气,操起挑豆腐的扁担,“啪嗒”一声,打落了她的烟袋!这杆乌木玛瑙嘴的烟袋,是烟婆那矿难死去的男人送她的,是心爱之物,老魏打掉烟袋,等于掘了她前夫的坟。烟婆愤怒了,她捡起烟袋,红着眼冲向老魏,用烟锅“啪啪”敲他的脑壳,骂:“你找死不是!”
老魏跳着脚说:“你才找死呢!明年第一个进焚尸炉的,一准儿是你这个母夜叉!”
烟婆哈哈一笑,仰着脖子说:“中!要是我第一个进焚尸炉,也算抢个头彩,这辈子值了!”
他们吵得正欢,绣娘来了。绣娘一到,他们立刻闭了嘴。在龙盏镇,没人敢在绣娘面前撒泼。老魏挑起担子,悻悻地接着卖豆腐去了,烟婆则用袄袖擦掉烟袋上的灰,点了一锅烟,“吧嗒吧嗒”猛抽几口,吁出一口长气,检查卫生去了。
绣娘看着安雪儿,就像望见了雪山,打了个寒战。安雪儿叫了一声“奶奶”,绣娘没应,她便又叫了一声“奶奶”。绣娘终于忍不住,颤着声说:“你不是叫我绣娘的么——”绣娘落泪了,安雪儿却一点难过的表情都没有,她的兴趣点还在吃上。当她看见对面卖水果的摊床挂出了一串香蕉,口水又不争气地流出来了,她撇下松鼠笼,奔那月牙儿似的香蕉去了。
绣娘擦干眼泪,吃力地蹲下身子,打开笼门,将亲手捉来的松鼠放掉。那只松鼠饿坏了吧,出笼的一瞬,它先是大胆地吃掉安雪儿遗落在地上的糖酥饼渣,然后才拖着蓬松的大尾巴逃跑。
绣娘提着空笼子站起的一瞬,只觉天旋地转,好像太阳掉下来,一头钻进了笼子,刺得她睁不开眼了。绣娘一阵恶心,扑倒在地。松鼠笼滚了几下,在绣娘脚畔停下。它看上去就像一只镂空花瓶,插满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