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莫奈的崖径(第12/32页)

期间只有一通美国来的电话打断了我们。奥利弗讲电话一向简短到几乎显得草率。我们听到他吐出他那无可避免的“回头再说”挂断,在我们还没会过意来以前已经回到座位问他错过什么剧情。挂掉电话以后,他总是不置一词,我们也从来不问。大家同时自愿向他报告剧情,包括父亲——他的版本比玛法尔达的还不正确。吵吵闹闹,结果我们漏看的剧情比奥利弗因为那通简短电话错过的还多。笑声不绝。就在我们专注盯着高潮迭起的剧情时,安喀斯一度走进客厅,摊开湿透的旧T恤,亮出今晚的战利品:一条大海鲈,瞬间决定它成为明天午餐与晚餐的命运,那么大一条鱼,见者有份。父亲决定倒点格拉巴酒给每个人,连薇米妮也喝了几口。

当晚我们早早上床。精疲力竭是那天的主调。我一定睡得很熟,因为我醒来时,早餐已经收走了。

我看见他横卧在草地上,左边摆着字典,胸部正下方有黄色的拍纸簿。我希望他形容憔悴,或者有昨天维持了一整天的那种心情。不过他已经开始努力工作。我不好意思打破沉默。我很想故技重施,假装没注意他,但现在似乎很难这么做,尤其两天前他告诉过我他已经看透我的小伎俩。

一旦再度回到互不交谈的状态,知道彼此在作战,对我们之间的关系会不会有任何改变?

或许不会。甚至可能将壕沟挖得更深,因为我们都很难相信彼此会蠢到去假装先前坦承的那件事不是真的。但我压抑不住。

“那天晚上我等你好久。”听起来就像父亲无故晚归时,母亲谴责父亲的语气。我从来不知道我也会用这么暴躁的语气说话。

“你为什么不进城?”他回答。

“不知道。”

“我们玩得很开心。你来的话应该也会。不过你至少休息了吧?”

“算是吧。睡不着,不过还好。”他又重新盯着刚刚看的那一页,还默读每个音节,或许想表示他很专心。

“你今天早上要进城吗?”

我知道我在干扰他,我厌恶自己。

“回头再说。或许吧。”

我应该听懂他的暗示,我也的确听懂了。但我也拒绝相信一个人能变得这么快。

“我自己倒是要进城。”

“原来如此。”

“我订的书总算来了。今天早上我要去书店拿书。”

“什么书?”

“《阿蒙丝》。”⑪

《阿蒙丝》(Armance ):司汤达于一八二七年出版的第一部小说,书中以对贵族社会的讽刺观察为背景,描述一对表兄妹的爱情故事。

“我可以帮你去拿。”

我看着他。感觉像个孩子用尽一切间接恳求、暗示的办法,却无法让父母想起曾经答应过带他去玩具店一样。不需要拐弯抹角。

“我只是希望我们能一起去。”

“你是说像那天一样吗?”他补了一句,仿佛想帮我说出我说不出口的话,却因为假装忘记事情发生的确切日子,而让情况同样棘手。

“我认为我们再也不会做那种事了。”我想输得高贵而有尊严。“不过,没错,像那样。”我也懂怎么搞暧昧。

对我这样一个极为害羞的男生来说,讲出这种话的勇气只有一个源头:我连续两晚或许三晚做的一个梦。他在我的梦里恳求我说:“如果你胆敢停下来,还不如先杀了我。”我以为我记得梦中的情境,但因为实在太难为情,所以即使面对自己,也不愿意爽快承认。我在它周围拉上幕布,只能偷偷摸摸、匆促地偷窥一眼。

“那一天属于不同的时空偏差。我们不要无事生非……”

奥利弗听进去了。

“这种智慧的见解,是你最迷人的特性。”他把眼光从拍纸簿上抬起来,坚定地凝视我的脸,让我觉得非常不自在。“你那么喜欢我吗,艾里奥?”

“我喜欢你吗?”我想用不可置信的语气,好质疑他竟然怀疑这种事。但接着我想到更好的。我打算加上意思应该是“一点都没错”却饶富意义而闪烁其词的“或许”来缓和回答的语气。然而就在此时,我竟脱口而出:“我喜欢你吗?”奥利弗,你竟然还要问?我崇拜你。就这样,我说出来了。我希望这句话让他吃惊,像打在脸上的一巴掌,好有机会紧接着给他最慵懒的爱抚。既然我们谈的是“崇拜”,那“喜欢”算什么?但我也希望我用的动词,能承载充满说服力的制胜一击,好让迷恋对象的亲密好友偷偷将他拉到一旁,对他转述:“听着,我想你应该知道……某某崇拜你。在这种状况下,“崇拜”似乎比任何人敢说的话都透露更多,却也是我能想到的最安全最晦涩的语句。我希望能抒发心中的真情,同时准备后路,好在我冲过头时立即撤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