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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1997—1998)(第2/8页)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过了一会儿,我给马蒂在维也纳的公司打了个电话。

“千万别把她送到医院去,”他一再说,“我派个熟悉的内科医生去找你,我也尽快赶过去。”

突然,丽兹好像清醒了过来。她朝我伸出手,像哄小孩一样对我说:“啊,我的小弟弟,你来干吗啊?”

接着,她冲着我一阵狂笑。笑声撕心裂肺,癫狂至极。她还一直盯着我看,却不是用从前那种大姐姐般亲近的眼神,而是用一种冰冷、戏谑、高高在上的眼神,许多男人曾被这种眼神折磨得疲惫不堪,大概只有罗伯特·施万能勉强忍受。她一个劲儿地狂笑,笑得我心里发麻。丽兹有了一双深渊般的黑色眼睛。那双眼睛的主人一直在坠落,坠落,坠落。

她喜欢这种坠落的感觉。

“你什么时候到?”我问马蒂。

“我坐下一班飞机。”他的语气很是着急,我在电话里听到了下楼和开门的声音。与往常一样,他又反复检查起了门把手,一共八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听见了吗?”

就在这时,丽兹示意我靠近一些,好在我耳边说句悄悄话。她看上去有些激动,就像一个突然想起什么要紧的事的小孩。我凑过去,手里还拿着电话。一直等到我凑得很近了,她才小声嘀咕了一句:“它是我杀的。”

“什么?”我问。

“它死了,我杀了它。”她重复道。

一九九八年夏天,我们姐弟三人时隔多年后重返贝迪拉克。这是马蒂的主意,不久前,他叫人把奶奶留给我们的老屋装修了一番。他说他可以在法国工作一阵,埃莱娜过几天就会过去陪他。我们聊起这件事,就像聊起一段计划已久的旅行。但这场旅行真正的原因是我们担心丽兹的状况。自打那次堕胎和精神崩溃之后,她依旧没能完全恢复过来。

雷雨交加,雨刷忙个不停。哥哥驾驶着梅赛德斯走在乡间小道上,丽兹已经睡着了。我望向窗外,认出了许多场景:似曾相识的城堡,绚烂的农田。我回想起小时候经常放在手里拨弄的法郎银币,还有握着方向盘的父亲和听着披头士磁带的母亲。

等到了贝迪拉克,雨也停了。空气十分清新,凉爽舒适。马蒂第一个下车走到门前。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穿着皮夹克、叼着烟斗的父亲,从前他总是第一个下车走到门前。多年之后故地重游,那感觉就像头一次观看一部黑白老电影的彩色版。街尾的房子看上去没什么变化。外墙上爬满了常春藤,花园里的露台上摆放着桌椅,红色瓦片铺的屋顶脏兮兮的,深绿色的大门上依然锈迹斑驳。但屋子里已经彻底变了样。厨房和客厅之间的墙被拆掉了,整个房间宽敞舒适了不少,书架、沙发和壁炉在前半截,后半截则是灶台、水槽和木头餐桌。

“这座房子现在焕然一新。”马蒂带我们四处参观了一番,“浴室重新装修过,二楼的地面铺上了瓷砖,那些脏兮兮的地毯都被换掉了。只有奶奶留下的抽屉柜、桌子和橱柜还在里面。”

他在我们面前显得趾高气扬。他和托尼是最早嗅到互联网行业商机的人。他们的公司搭建了一个精英交友网站,供经理、律师、银行家、政客和记者联系交流。他们的创业公司发展迅速,马蒂在路上跟我们说,微软打算出七位数的价钱收购。好吧,我想,说不定还能从他那儿借点钱。

吃晚饭的时候,我们没怎么交谈,最后干脆彻底陷入了沉默。我想起了儿时有说有笑的晚餐,哥哥姐姐经常拌嘴,说到什么有趣的事情,全家人都会捧腹大笑。而现在,我们就像三个久疏战阵的演员,虽有缘重逢,却已经忘了自己的经典台词。

不知何时,我实在受不了这种沉默,从包里拿出一个放照片的文件袋。“这是我给一家画廊的供稿。”那是我的新作,一套关于“不经意之美”的系列照片。有张照片拍的是云雾缭绕的山谷,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中,黑色的树梢依稀可见。另几张照片上则是青苔遍布、荒凉破败的林中小屋和一个刚刚系紧鞋带、准备去追逐同伴的小男孩。就在他快要追上他们的时候,我按下了快门。

姐姐一把抢过照片。“我很喜欢。”她说。但我感觉她根本就没好好看照片,更没有注意到其中的细节和内涵。

马蒂倒是看得很仔细:“我真觉得你拍得不错,很好地模仿了萨尔加多或卡蒂埃-布雷松的风格……”

“但是?”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