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第2/3页)
她临时挑着读了几页,对那些荒唐无稽的记述实在不感兴趣,随后小心翼翼放回原处。梨枝不求任何幻想。能够治愈她的只有事实。
关闭抽屉时,没有觉察夹住了和服袖子,走也走不掉,胳肢窝挣开了口子。这种精神上的经历反复出现,一颗心也给搅得破烂不堪。仿佛被什么紧紧抓住,心内虚空,若有所失。
雨日以继夜地下个不停。从窗户里可以望见水淋淋的紫阳花。梨枝感到,那浮现于昼间晦暗中的淡紫的花球,正是自己彷徨不定的灵魂。
这个世界的某地有个月光公主,这是她最难忍受的一桩心事。因为这一点,世界炸裂了。
梨枝活到这个岁数之前,她几乎不知道“情念”这种东西的可怕,因而对自己内心产生的狂暴的寂寥感十分惊讶,这位不能生育的女子,第一次生下了一个怪胎。
——就这样,梨枝自己也学着富有想象力了。过去长期安定生活中放在一个角落生锈的从未使用过的东西,因需要忽然打磨得精光锃亮了。毕竟因需要而产生,也因需要而苦恼。只是这种想象力丝毫没有甘美之处。
假如是立于事实之上而振翅翱翔的想象力,看起来像是尽量展开心扉、无限迫近事实,但这种想象力鄙视心灵,并使之干涸。一旦没有这种“事实”,瞬间里一切都将化为徒劳。
但是,作为检察官认为事实确实在某个地方存在这种想象力,就不会腐蚀自身。梨枝的想象力二者兼有,一种心情认为事实确实存在,另一种心情希望这种事实最好不存在。这样一来,嫉妒的想象力就陷入了自我否定。想象力在另一方面是决不容忍想象力的。正如过剩的胃酸慢慢腐蚀自己的胃一样,想象力在腐蚀该想象力的根源的过程中,出现类似悲鸣的救赎的愿望。如果有事实,只要有事实,自己就能得救。一味追本溯源的最后,如此出现救赎的愿望,就会逐渐类似自我处罚的愿望。为什么呢?因为这种事实(假若有的话)只不过是彻底打倒自己的事实。
不过,这种刻意求得的处罚,其中当然也令人感到有着不当的处罚。为什么检察官被处刑?这不是黑白颠倒吗?渴望到来时,获得的不是满足的喜悦,而是无辜受罚引起的不服和愤怒。啊,从此,我亲身感觉到这火刑的火的热度。我不该有如此不幸的遭遇,我不该亲身经历不堪忍受的痛苦。猜疑的恼恨已经饱和,为何还要再附加一层认识上死一般的痛苦呢?
寻求事实最后又加以否定的心情。想否定事实最后又将惟一救赎的希望寄托于事实的心情。这样的心情循环往复,决无终结。就像山中迷路的旅人,只顾一个劲儿向前走,最后又回到原来的地方。
本以为浓雾缭绕,却有一处可怖的物象清晰可见。循着雾中一线光明前进,其实那边没有月亮,而是背后的月亮反射到那里的缘故。
梨枝当然并非彻底失掉自省之心。她有时也很厌恶自己这种心情,并为自己的浅薄深感羞愧。但一想到这不是自己的错,如今自己落得这副不为人所爱的丑相,其根源也是丈夫造成的。抑或丈夫不爱梨枝,才会使自己变成一只丑小鸭吧?想起这些,内心的憎恶就像喷泉一般涌流上来。
然而她的这种心情也有避免更残酷的真实的意思:即使自己不是因为嫉妒而变丑,那么其他变丑的原因还是很多。即便保持原样,终究也不会为人所爱了。虽说丈夫可恨,但他也是身不由己,有人强迫他必须特意躲开梨枝的魅力,到头来非把梨枝变成无人爱的女子决不善罢甘休。梨枝以为这一点倒是可以原谅的。
好多时候,她总是对着镜子长时间照个没完。头发长了,蓬乱地覆盖着面颊。梨枝的脸部表情没有一处不是故意做作出来的,甚至包括浮肿在内。
当她发现脸上浮肿的时候,以往总是浓妆艳抹一番。她讨厌那种老是睡不醒的眼神,喜欢稍稍加一点儿黛青,再涂上厚厚的白粉。年轻时的丈夫看到梨枝这副容颜戏称她月姥姥,她当初只当是拿自己的病体开玩笑,因而很生气。不过,丈夫每逢称月姥姥那个晚上,总是对她备加爱抚,无微不至。梨枝本来以为是这副病体赢来丈夫无限怜爱,不知不觉脸上就带着几分骄矜之气。然而现在想想,丈夫从年轻时起就喜欢妻子的浮肿,他的色欲里似乎潜隐着某种微妙的残忍。每到那样的夜晚,夫妻欢爱,极尽浓情。丈夫命令梨枝决不可动弹一下,由此可见,他从她的那张脸孔上或许看到死去数日的尸体的幻影。
如今,镜中出现的容颜活生生在衰颓。没有光泽的头发下面,一张圆脸布满了难看的青筋,犹如团扇凸显着一根根扇骨。这张脸已经渐渐变得不再是女人的脸,那种女性特有的丰腴完全是浮肿的假象。那只能说像白昼月亮一般,凄凉淡漠、迷迷糊糊、充满倦怠的丰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