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7/8页)
那些和习武差不多大小的孩子此时已经上小学三四年级,星期六下午也同样是他们的节日。他们把这天当成“除夕”来过,因为第二天一整天都不需要操心老师的脸色阴晴,可以痛痛快快玩上一个上午另加一个下午,和过年差不了多少。他们像笼中放飞的小鸟一样每根羽毛都流淌着欢愉。他们从父辈们那里秉袭来的好奇心空前高涨,一双双亮光熠熠的小眼睛不约而同盯上了在村口那条路上徘徊往返的习武。像猎狗发现了携带有新鲜香甜伤口的猎物,他们垂涎欲滴。小哑巴身上可做的文章太多,令他们小小的心脏兴奋得抽搐。无论如何他们可不能放弃这种放纵取乐的机会!
这些孩子如一张白纸没有负担,能马上使想法付诸行动。他们嬉皮笑脸地包围了习武。习武有些怯这些孩子,因为他们花样不断翻新,现在比过去更使他晕头转向穷于应付。他们从领口那儿往习武的衣裳里灌土,而在习武解开裤带抖搂土粒的时候,他们又冷不防把他的裤子撸到裤脚。他们熟知习武好帮人忙的天性,于是故意把谁的书包扔在路旁一棵树的高高的树枝上,在那个孩子哭着够书包时,他们怂恿习武去帮忙,而习武不会爬树,他们就可以借机让习武一次次从树干上滑落大出洋相。总之习武会给他们带来意想不到的快乐浪潮,能让他们集体笑痛肚子,笑得差点岔气,让星期六下午的绚烂色彩远胜于第二天的星期日。
这些孩子极其精明,他们轮流派出一个人望风,只要莲叶骑着自行车的身影一在大路尽头闪现,他们保证能在一分钟内呼啦撤退得无影无踪,就像习武一直是一个人在苦等姐姐,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从来没有过以习武为中心的热闹的游戏也没有过飘荡在空气中的丝丝缕缕恶意。起初莲叶没有发现异常,或者说没有想过弟弟会因为在村口等她而正在被人捉弄,而习武又不可能诉说原委,因为他不懂人间的语言,他只能看见一切、把一切记在心里而不能表达一切,即使习武能够张口说话,能说出一切事情,他也不一定会多说一句话,前面说过,习武从不记仇,他的记忆有一种奇怪的滤网,能安全地过滤掉所有人间的丑陋,像是丑陋从没有存在过,世界永远阳光灿烂,形势永远一派大好。莲叶看见习武衣衫不整,又当是父母整天太忙顾不上稍加打扮习武,就像她在家时那样,这时莲叶越发觉得她离不开弟弟,弟弟也离不了她。直到有一天——这天因为学校里老师开会,她比通常早回来了一个小时,她终于发现了弟弟衣衫不整的秘密。这一天习武不但是衣衫不整,衣衫上还被飞驰的摩托车撕开了一条大口子,这条大口子几乎把习武身上穿的那件棉袄一撕两半,摩托车死命地不由分说地抓起习武就走,刺啦撕开了习武——这幅景象就发生在莲叶的视野之内,于是莲叶的泪水决堤洪流一般汹涌奔腾,她再也不愿意离开弟弟一走六天远去镇上的中学,她要天天守住小弟弟,只要她活一天就一天不让习武遭受人间的委屈。
那是一辆“幸福”牌摩托车,济南出产,身子粗笨得让人难以置信,红色大肚子里饕餮着满腾腾的汽油,嗓门壮得吓人,而且哪怕是挪动一步,屁股上的白亮管子也要耀武扬威地喷出一道又浓又重的乌烟,这样的一辆摩托当然要驮着横极一时的人物。嘘水村的孩子称这样的摩托为“洋驴子”,他们看见这样的“洋驴子”已不稀罕,因为镇上的派出所、计划生育工作组,甚或蹲点乡干部几乎隔不两天就要以“驴”为伴来村子里遛一趟,而且为了显摆威风,见了人从没有过减慢速度的打算。孩子们尝试让习武逗逗“洋驴子”。他们在“洋驴子”驶近的刹那突然朝路中间扔了个书包,而且拍拍习武然后朝书包一指,于是习武像一只忠诚的狗一样头也没抬就弯腰朝书包冲去,于是那头“洋驴子”粗野地怒骂一声:“你他妈找死啊!”伴随着骂声的是响亮的衣服撕裂声和习武的惊叫。莲叶愤怒的质问声是待了一会儿之后才响起的。就是在习武被“洋驴子”甩开,像只脱离了推箍的铁环骨碌两圈然后倒在地上的同时,莲叶也紧赶慢赶骑着自行车冲到了几步开外的地方。这一天孩子们没有派人望风,因为时候尚早,习武的姐姐还不该回来。毕竟是孩子,思维稍显简单了些,他们没想到莲叶会有例外,于是就撞到了莲叶的眼皮子底下。离老远莲叶就怀疑是小弟弟出了什么事,不然不会包围这么黑压压一群人。莲叶死命地蹬车子,可还是没有避免习武的危险。当时的莲叶甚至都顾不上让自行车站稳,车子哗啦大嚷一声倒伏在地上。那些孩子立刻作鸟兽散,待到莲叶扶起习武揉清楚被泪水遮挡的双眼,既没见到人也没见到“洋驴子”,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寂静的暮秋的村口只有伴着啜泣声的姐弟俩孤单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