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7/12页)

但是那个没有头的孤鬼,却在许多年许多年的漫长时光里,踟蹰在南塘,伸着一双无助的手臂,寻找讨要他的头颅。这个无头鬼第二次撞开人们的记忆,是在它第一次出现之后的来年初春——事后人们才猛醒,那天应该是它的忌日,不,是它诞生的日子。那天是正月初九,遇事的是一个小伙子。这时人们已经知道南塘的诡异,不光是水拖车撒网挂掉的鱼鳞和老鹰遭遇的无头鬼,还有就是接踵而至的一桩桩蹊跷事儿。老鹰遇鬼的当年夏天连续六十天没落一滴雨水,田野干旱得冒烟,地裂缝能插进人的一只脚;而平常年份,这里欠缺雨水滋润,马上就“三天一小旱,五天一大旱”。为了使那些蔫蔫巴巴眼看就要变成柴火的秋庄稼拥有第二次生命,好在几十天后奉献出它们生命的果实,人们机关算尽。所有的铁桶,所有的盆盆罐罐,所有能够盛水的容器都从村庄里陆续走出。南塘又开始热闹起来,虽然比不上当初,但叮叮当当的混乱声响足可以使她忆想当初;而且她又听到了新的声响:一台十二匹马力的立式柴油机暴跳如雷、咬牙切齿地站在了塘堰上,那台被油漆漆成灰绿色的新生事物——闪闪发光的大轮子通过一圈唰唰甩动的传送带,让一条沟沟壑壑的不知什么玩意儿制成的黢黑管道哗哗啦啦喷吐出白色的水柱,好久之后南塘才发现那处漂亮的喷泉汲的是她体内的汁液,但为时已晚——一塘水被它险些喝光,只剩了小半塘。

侍候机器的人坐在杨树阴凉里抠脚丫子平息痒痒的骚乱(因为时不时要赤脚下田,踩着阴雨滋生的满地烂泥走路,脚心和脚趾旮旯就被泥水里的肥壮之气催生层出不穷的红疱,痒得让人想立马掌刀剜掉。“沤脚”的痒痒伴随着夏天里遍地的植物茂盛生长),他听到了什么响动,抬起头来——他的眼马上直了,接着直了的眼闪射出点点绿光。他一骨碌爬起来,顺手抄起身旁一只白蜡条编的盛草的箩头。他几乎是一蹿就跳到了水边,他身后的塘坡里哩哩啦啦撒满了箩头里薅的青草。到了水边他打了个趔趄,差点没滑进塘里去。他的脚边立即开满了嘹亮的水花,但那些绚丽的白水花不是他站不稳的双脚打击的反响,而是鱼——大大小小的鱼几乎叠摞一塘,有鲜红的鲤鱼、黑黢黢的黑鱼、黄胡须的鲇鱼、雪白的鲢鱼、青脊背的鲫鱼、怒目圆睁的草混子……它们惊慌失措地蹿过来转过去,互相询问着发生了什么事儿。水少得太突然,超越了它们的经验,也超越了它们的想象。鱼头稠密到了这种程度:那个人箩头一歪往里头一捞,往上提的时候,他趔着身子竟有点提不动。他两只手提着大半箩头五彩缤纷的鱼,一时间不知道该怎样处理这些鱼合适。而这个时候,机器被憋得冒出了乌烟,发出难听的便秘般的怪吼——鱼堵实了水泵伸进水里那端的过滤笼,美丽的喷泉一下子干涸了。接着机器呼吸骤停,鱼搅水的纷乱声音开始喷溅进人们的耳朵。那些挑桶的人、手拿盆盆罐罐的人已经嗅到消息,他们发疯般向南塘里狂奔。鱼,几乎是天上掉下来的鱼让他们眼花缭乱、忘乎所以,他们冲进变浅的塘水里,确切地说,是挤进鱼堆里,用一切可能的手段捕捉那些束手就擒的鱼。有的人什么也没拿,就那么站在水里,抓一条扔向岸,抓一条再扔上岸,让上头接应的人兴奋得手舞足蹈。人们的身子摇摆不定,因为有些大鱼在残存的水里作垂死挣扎,劲儿很足,虽撞不断腿骨,但一甩尾巴足可以摔得腿肚子瘀血。他们顾不得去想这些鱼来得蹊跷,一个刚刚挖成四年的野塘,为什么突然几乎是凭空长出了这繁盛的鱼类?甚至他们没再想无头鬼,没想水拖车述说的那条大红鱼——那条大红鱼一直到最后也没有露面,但肯定不是因为人们没想起它或不相信它的存在它才赌气不出来,它可能有更为隐秘深奥的洞穴。围剿过后,南塘里平静了下来,岸坡上剥落的鱼鳞在烈日下鬼眼般闪烁,不深的水浑成了泥汤子。但有一处水仍然清澈得发黑,像一只张望的独眼。一个逮鱼的小伙子不慎失足跌落其中,尽管他会泅水,但因为没有防备,一下子陷落,还是连喝了两口水,两只脚始终没有够到底儿。这处黑窟窿引起了几个年轻人的兴趣,他们找来了村子里最长的长竿——那是一根白蜡条,菜园里浇水的桔槔上从井里拔桶用的。他们几个人一起,蹚着漫到裆部的浑水小心翼翼地走近那处黑暗水域。他们胆战心惊地把长竿插进去,再插进去……一直竿头没了影儿,仍没有捣到底,让那个坠水的小伙子倒吸好几口凉气。那是一处说不出有多深的洞穴,据说与东海龙宫相通。人们面面相觑,但怎么也想不起来挖塘时曾有过这么个深不见底的神秘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