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别开火,枪里有子弹!(第2/4页)

“光荣和神圣的土耳其民族,”苏纳伊·扎伊姆说,“在追求光明的道路上,任何人都不能阻挡你踏上这伟大而高贵的旅程。不要担心,反动派们、鲜廉寡耻之徒、因循守旧之徒永远也阻挡不了历史的车轮。伸向共和国、自由和光明的黑手终究会被砍断。”

到这时才听到与奈吉甫隔两个座位坐着的一个勇敢而又激动的同学给了他一个嘲讽的回答。然而大厅里一片死寂,恐惧中夹杂着敬佩。大家像蜡烛一样一动不动地坐着,等着这位给无聊的演出增添了许多意义的解放者说一两句动听的措辞强硬的句子,说一两个富有哲理的故事,好让他们晚上在家里能一起议论议论,可他却什么也没说。此时,从幕布两边各出现了一名士兵,这时从后门也进来了三个士兵,他们穿过过道,登上了舞台。像现代戏剧那样,演员们在观众中走来走去,最初让卡尔斯人感到恐惧,后来又觉得很有意思。与此同时,有个戴眼镜的报信的小孩儿跑上了舞台,观众们立刻认出了他,笑成一片。他就是民族剧院对面卡尔斯报纸总销售点老板的侄子,他每天都待在那里,卡尔斯所有人都认识这个机灵可爱的小家伙,叫他“眼镜”。他跑到苏纳伊跟前,苏纳伊弯下腰,他在苏纳伊耳边悄声说了些什么。

所有卡尔斯人可以看到苏纳伊·扎伊姆听完以后非常悲伤。

“我刚知道教育学院院长在医院去世了,”苏纳伊说。“这次卑鄙无耻的谋杀将会是对共和国、对世俗主义、对土耳其未来的最后一次进攻!”

大厅里的人们还没来得及议论这个坏消息,舞台上的士兵从肩上取下枪,上了膛,对准观众。一声巨响,他们开了第一枪。

这可以看作是一种温柔的恐吓,也可以看作是来自戏剧虚拟世界指向现实生活中噩耗的一个标志。戏剧知识有限的卡尔斯人觉得这可能是来自西方一种时髦的表演创新。

这时,从观众席中传来一阵响动,一阵震荡。听到枪响感到恐惧的人们把这震荡理解成为了其他人也在害怕。有一两个人想站起来,舞台上的“络腮胡子保守派们”则伏得更低。

“谁也不许动!”苏纳伊·扎伊姆说。

同时士兵们又把枪上好膛,对准了观众。正在这时,与奈吉甫隔两个座位的那个勇敢的矮个子学生站起来,喊起了口号:

“打倒不信仰安拉的世俗主义者,打倒残暴的法西斯分子!”

士兵们又开枪了。

随着枪响,大厅里又是一阵慌乱,空气中弥漫着恐惧。

随后,人们看到后排座位上刚才喊口号的那个学生跌坐在了座位上,但又马上站了起来,像失去了平衡似的,手在空中乱舞着。整个晚上,有些人一直认为学生们的这些荒诞的行为很可笑,当他们看到这个学生像个死人似的怪异地跌坐下去的时候,就觉得更可笑了。

直到第三次射击以后,大厅里的一些地方才感觉到真是在朝他们开火了。他们不是靠耳朵听出来的,而是靠胃感觉到的,这种感觉和军人们夜里在街上追赶恐怖分子时的一样,绝不是空枪。大厅里用来取暖的大火炉,德国货,用了四十四年了,发出了一种奇怪的声音,白铁皮烟筒被打穿了,烟像烧开了的茶壶口冒出的蒸汽一样开始向外喷着。人们看见中排坐着的一个人站起来朝舞台走去,他的脑袋血淋淋的,人们还闻到了火药味。恐慌才刚刚开始,而此时大厅里的大部分人还像泥塑一样呆在那里一动不动。人们做噩梦时的那种孤独感弥漫在整个大厅。前排就座的文学课教师努丽耶女士,她每次去安卡拉都一定去民族剧院看演出,为这部戏逼真的效果所陶醉,她不由自主地第一次站了起来,向舞台上的演员们鼓掌。而奈吉甫也就在这时像是想说什么似的站了起来。

紧接着士兵们开始了第四次射击。事后,安卡拉来的特派员——一个少校对整个事件进行了几个星期秘密细致的调查,他整理出的报告中表明,在这次射击中打死了两个人。其中有一个就是额头和眼睛中弹的奈吉甫。但我也听到别的说法,所以没法说奈吉甫就是死于那一刻的。坐在中间和前排的人的观点中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他们都认为奈吉甫也是在第三次射击后才发现空中飞着子弹。在被击中前两秒他了站起来,许多人都听到了他的喊叫(但录像里没有录到):

“停下,别开枪,枪里面有子弹!”

大厅里每个人实际上心里都已经明白,可理智却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而这样的事实就这样被说了出来。第一次射击时的五颗子弹,其中有一颗击中了包厢顶上石膏粉做的月桂树叶子,二十五年前苏联驻卡尔斯最后一位总领事曾和他的狗一起在这里看过电影。因为开这一枪的那个希依尔特的库尔德人不想打死任何人。另一颗子弹也是出于同样的担心,笨拙地打在了剧院的天花板上,一百二十年前的石灰和颜料像雪花一样落在了慌乱的人群身上。另外一颗子弹打在剧院最后面正在进行现场直播的摄像机下面的木栅栏上,过去那些贫穷而又喜欢幻想的亚美尼亚姑娘们,为了看从莫斯科来的剧团演出、杂技和室内音乐会,只买便宜的站票,扶着的就是这些栅栏。第四颗子弹打穿了离摄像机稍远一个角落里的座椅靠背,拖拉机和农机配件商穆赫亭先生和他妻子、守寡的小姨子坐在后面,子弹击中了他的肩膀,一开始他以为是刚才的石灰片掉在了身上而朝上看了看。第五颗子弹打碎了坐在宗教学校学生后面的一个老大爷的左眼镜玻璃,穿过了他脑袋,他是从特拉布松来看在卡尔斯服役的孙子的,实际上人们根本没发现正在打瞌睡的老人已经被悄悄地杀死了,子弹从他的后颈出来,穿过座位的靠背,留在了一个十二岁库尔德小孩儿手里拎着的塑料袋中又大又圆的鸡蛋里,当时卖长面包和鸡蛋的他正在这个座位后给人递零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