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女艾丽斯(第2/4页)
她睡在炉台的柔软温暖灰烬中:床铺是陷阱,她绝不肯躺上去。她可以做几样受过修女训练的简单活儿,把他卧房散落一地的毛发、脊椎与指骨扫进畚箕,日落他离去之后替他铺床,那时屋外有灰毛野兽嗥叫,仿佛知道他的变形只是戏仿他们。狼对猎物虽狠心,对同类却很温柔;若公爵是狼,他们一定会愤而将他逐出狼群,他只能隔着好几里远远跟在后面,等他们吃饱才能以肚子贴地的卑屈姿态接近猎物尸体,啃啃吃剩的骨头,嚼嚼兽皮。然而,被母亲在北方高地生下并抛下的她虽然喝狼奶长大,却既不是狼也不是女人,只是他的厨房下女,只知道替他打点杂务。
她在野兽群中长大。如果能将她,包括她的肮脏、褴褛和野生不驯,原封不动送回我们初始的伊甸园,当夏娃和发出咕哝哼声的亚当蹲在长满雏菊的河岸互抓毛皮里的虱子,那么她可能会成为引领他们一切的明智孩子,她的沉默与嗥叫真实一如大自然中任何一种语言。在那充满会说话的野兽与花草的世界,她会是仁慈狮子口中的血肉花蕾。但咬过的苹果怎能重新长肉填平伤疤?
她只能当个哑巴,尽管她不时会不自觉发出沙沙声响,仿佛喉头未经使用的声带是风的竖琴,被随机流过的空气吹响,那是她的低语,比天生哑人的声音更含糊不清。
村中坟场发现熟悉的破坏迹象。棺材被胡乱撬开,就像小孩圣诞节早上迫不及待拆礼物,内容物则毫无踪影,只剩下尸体原先披覆的新娘头纱碎片,勾在教堂墓地门口那丛野蔷薇间随风飘扬,因此人们知道他把尸体带去哪里,正是朝他阴森城堡的方向。
在时间的缝隙中,在那被世界放逐之地的恍惚状态中,女孩逐渐长大,周遭充满她无法名状或意识的事物。她想什么,有什么感觉,这个有着毛茸茸思绪和原始知觉的永恒陌生人存在于不停流动转换的印象里,没有字词能形容她如何越过梦与梦之间的深渊,醒着的时刻与睡时同样奇怪。狼群照顾她,因为知道她是只不完整的狼;我们把她隔绝在动物的隐私世界中,也正是由于畏惧她这种不完整,因为这让我们看见自己可能变成什么样子。于是时间就这么过去,尽管她几乎对之一无所觉。然后她开始流血。
起初她对自己流血大惑不解,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这辈子她第一次有某种类似猜测的模糊感觉,指向可能导致此事的原因:她醒来感觉自己双腿间流出什么时,月亮正照在厨房里,她猜想某只狼,或许,喜欢她,就像狼那样,而那狼,或许,住在月亮里?一定是他在她睡觉时轻轻啃她的屄,友善地啃了好一会儿,轻柔得没有吵醒她,但足以咬破皮。这理论模糊不成形,然而从中生根长出一套古怪的推理,仿佛某只飞鸟脚爪夹的种子掉了一颗在她脑袋里。
血流持续了几天,在她感觉就像没完没了。她对过去、未来,或某段持续期间仍没有直接的概念,只知道没有维度的、立即当下的此刻。夜里,她在空荡荡的屋里到处搜寻,想找破布把血吸干;先前修道院教会她一点基础的卫生习惯,她知道要埋起排泄物,清干净自己身上的体液,尽管修女没办法传达什么是应该的,但她这么做的原因却是出自羞耻而非爱干净。
她在衣橱里找到毛巾、床单、枕头套,打从公爵尖叫哭泣着出生在这个世界,满口已长出的牙咬掉母亲的乳头以来,这些衣橱就不曾再打开过。她在结满蛛网的衣柜里找到曾有人穿过的舞会礼服,在公爵那染血之室的墙角也堆有曾包裹他那些食物的尸布、晚礼服、入殓服装等等。她选了些最容易吸水的质料撕成一条条,笨拙地为自己包起尿布。搜寻过程中,她无意间撞到镜子,那面公爵经过就像风吹冰层般了无痕迹的镜子。
一开始,她用口鼻去拱镜中的倒影,然后仔细闻嗅一番,很快就发现对方没有味道。她试着跟这陌生人扭打,口鼻压在冰冷玻璃面上瘀了血,指爪也折断了。她先是觉得讨厌,然后觉得有趣地看见,对方完全模仿她每一个动作,学她把前脚举起来搔痒,或者把屁股在满是尘埃的地毯上拖,想摆脱下半身某种轻微不适的感觉。她把头往倒影脸上蹭,向对方表示友好,但感觉一层冰冷、坚实、无法动摇的表面挡在她和她之间——也许是一种看不见的笼子?尽管有这层阻碍,但寂寞的她仍邀这只生物试着跟她一起玩。她露出牙齿咧嘴而笑,对方也立刻响应,让她开心得不得了,开始绕着自己打转,兴奋地尖声吠叫;但此时她离镜子较远,看见新朋友突然变小了令她困惑,狂喜的动作顿时中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