刽子手的美丽女儿(第2/3页)
这国家地势之高,烧水永远到达不了沸点,不管水在锅里如何翻腾起泡;因此这里的白煮蛋永远是生的。刽子手坚持他早餐的煎蛋卷只能用恰好正要长成小鸡的蛋来做,并且八点准时上桌就座,津津有味享用一盘带着羽毛、略有尖爪的黄色煎蛋卷。软心肠的葛瑞倩常在热腾腾奶油即将淹没仍然冰冷、还没长硬的小喙时听见闷声咯叫而受到惊吓,但她那从不摘下皮面具的父亲的话就是法律,而他吃的鸡蛋里一定要有初生雏鸟。在这个地方,只有刽子手能纵容自己的怪癖。
高高位在群山之中,这里是多么潮湿寒冷!寒风吹着阵阵细雨,吹过几乎垂直的山峰;低处山坡的枞树松树林里有狼群出没,只适合女巫安息日的邪恶狂欢;挥之不去的雾气弥漫中,阴暗穷困的村子高高位在日常习见的天空之上,稀薄空气令初来乍到的人难以呼吸,只能喘息呛咳。然而,初来乍到的人比陨石和雷电还要稀少,因为这村子毫不欢迎外来客。
就连这些粗糙构筑的房舍墙壁都渗出怀疑之意。屋墙以石板盖成,没有任何向外探看的窗户,平平屋顶上随便凿个洞,偶尔喷出几缕家常炊烟,要进屋也非常困难,必须穿过如同花岗岩裂罅的低矮门口。因此每栋房子看来都毫无五官,就像东方不知名邪鬼的脸,不受任何通俗特征如眼、鼻、嘴的破坏。这些毫不舒适的丑陋小屋里,人和家畜——羊、牛、猪、狗——在烟雾弥漫的杂乱炉台边平起平坐,不过他们的狗常会染上狂犬病,口吐白沫在满是车辙轨迹的街上乱跑,像泛滥的溪水。
此处居民体格粗壮,性格阴郁,长年不友善的态度出自各种环境及先天因素,长相全都平凡无奇。他们脸的轮廓像爱斯基摩人那样又平又扁,眼睛是斜斜两条缝,没有眼睑覆盖其上,只有蒙古人种松松的两片皮。爬虫般的凌厉眼神毫无亲昵,微笑起来显得格外恶狠,幸好他们很少笑。他们的牙齿也年纪轻轻就烂了。
这里的男人尤其如怪兽般多毛,头上和身上皆然。他们的头发一律是单调的紫黑,随着年纪增长逐渐变成熄灭的灰烬色。所有人都打赤脚,因此幼年起脚底就长出日渐粗厚的角质。女人的体型是实用远胜美观,她们负责操持那原始农业的一切,手臂粗壮得像食用葫芦,双手则明显变成铲形,最后终于成为有五根尖角的叉子。
毫无例外,所有人都又脏又病,蓬乱头发和粗糙衣服里爬满虱子跳蚤,私处则随着阴虱的盲目动作而鼓搏振动。皮肤的脓疮、疥癣、搔痒普遍得不值一提,脚趾间的皮肉也早早就开始腐烂。他们长期生着与肛门相关的各种疾病,因为饮食习惯粗蛮——清汤寡水的麦片粥,酸啤酒,在高地不够热的火焰上没烤几下的肉,发酸的羊奶酪搭配容易产生胀气的大麦面包大口吞下。这些燃料很难不助长各种疾病,产生普遍的恶意不安气氛,而这正是他们最直接明显的特征。
在这疾病博物馆里,刽子手女儿葛瑞倩的粉彩美貌就更加醒目了。每当她走向鸡窝要采摘萌芽的鸡蛋,两条亚麻色辫子便在她乳房上一颠一跳。
白昼是笼罩雾气的凹谷,充满艰苦的劳力工作,夜晚则是湿冷黑暗的裂缝,孕育跳动着最可鄙的渴望;被黑鼠般的迷信及冰霜的利齿一同啃噬化脓的僵死感官,想象着,充斥着难以启齿的不堪欲望,让他们饱受煎熬。
如果有那能耐,他们会上演全本瓦格纳歌剧式的邪恶,兴高采烈把村子变成舞台,真人演出大木偶戏的丑陋恶行,不遗漏任何不堪的细节,也不放过任何对肉体欢愉的丑恶扭曲……要是他们知道这些行为确实存在、如何进行的话。
他们有无限的为恶能力,却遭无知断然阻拦。他们不知道自己欲求什么,因此他们的欲望存在于没有定义的临驳中,永远只能潜伏待发。
他们热切渴盼最卑劣的堕落,却连最简单的拜物概念也没有,饱受折磨的肉体永远被贫乏的想象和有限的词汇背叛。他们的语言只有粗鲁的咕哝和呱叫,用来表示,比方说,家里养的猪正在生产,而你要怎么以那种语言传达这些渴望?既然他们的恶性是名符其实的难以启齿,他们秘密激烈的欲望也就始终成谜,连自己都不明白,只拘限在纯粹感官的领域,只是未形成思绪或行动的感觉,不受定义限制。因此他们的欲望无穷无尽,尽管确切说来,他们的欲望又几乎可说完全不存在,只有某种烦扰不宁。
他们笃信的那套民俗传说既鲜明又杀气腾腾。在这些落后愚昧的山区居民中,有着巫师、魔法师、巫医及秘教术士等世代相传、划分严格的阶级,而奥秘权力的巅峰看来似乎就是国王本人。但事实并非如此,那名义上的统治者其实是这崎岖险恶王国中最穷的乞丐,承袭了野蛮的传统,一无所有,只拥有“无所不能”这个概念,并透过动弹不得的处境来展现出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