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日本的纪念(第2/4页)
鼠灰天空下,孩子们点亮仙女棒;由于空气污染,月亮呈现淡紫色。后院里,阵阵蝉鸣尖声不休。如今当我想到那城市,永远都会记得响彻夏夜长鸣不歇的蝉声,在微暗黎明逼近刺耳的高潮。就连在最繁忙的街上我也听到过蝉声,尽管蝉在小巷里繁殖得最多,发出没完没了让人几乎无法忍受的嗡鸣,仿佛由酷热浓缩而成的刺耳尖响。
一年前,在这样一个搏动的、肉感的、平凡无奇的亚热带夜晚,我们一同走过充满树荫的小巷,在柳影中穿进又穿出,想找地方做爱。低矮木造平房外的花架爬满牵牛花,但黑夜掩去了花朵柔和的色彩,日本人非常欣赏这种花,因为它凋谢得很快。不久他便找到了一家旅社,因为城市对情人是友善的。我们被领进一间纸盒般的房间,除了一张床垫之外空无一物。我们立刻躺下,开始亲吻。然后一名女侍无声无息拉开纸门,脱下拖鞋,穿着袜子的脚轻悄悄挪进来,细声说着道歉的话。她将放有两杯茶和一盘糖果的托盘搁在我们身旁的榻榻米地板上,边鞠躬边道歉地倒退出房,而我们的亲吻始终不曾稍停。他动手解我的裙子,此时女侍又回来了,这次抱来一堆毛巾。第三次她送来发票,我已经被脱得一丝不挂。她显然是个规矩正派女人,但就算当时她感到尴尬,也没有半个字或手势泄漏出来。
我得知他名叫太郎。在一间玩具店里我看到设计精巧的童书,一翻开,纸雕图形就会站起来,背景是立体化的歌舞伎风格。那本书说的是桃太郎的故事,他是从桃子里生出来的,纸雕桃子在我眼前裂开,原该有果核的地方出现了婴儿。而他也有那种非人的甜美,像是由非人类母亲的其他东西生出来的孩子,一种被动、残忍的甜美,我当下无法了解,因为那是压抑的被虐狂,在我的国家通常只出现在女人身上。
有时他蹲坐在床垫上,膝盖缩在下巴下,模样像个敲门环上的小妖精,似乎带着不属于这个尘世的奇妙特质。在这种时候,他的脸会莫名显得太平,太大,不适合那具带有雌雄同体般奇妙情致的优雅身体,滑顺的长长脊梁、宽肩,还有出奇发达的胸肌,几乎像接近青春期的女孩乳房。脸和身体之间有某种微妙的不协调,让他看来几乎像个哥布尔,仿佛借了别人的头(这是日本哥布尔的习性)要施行什么诡计。这种有如怪异访客的印象为时很短,但却挥之不去。有时我甚至可能相信他像这个国家的狐狸那样对我下了咒语,因为这里的狐狸是可以假扮成人的,而时机对的时候,他那高高的颧骨让他的脸看来就有面具的味道。
他的头发太浓密,压得脖子都为之垂坠,发色之黑之深在阳光下会变成紫色。他的嘴也有点带紫,如遭蜂螫的厚唇像高更笔下的大溪地人。他的皮肤摸来平滑,仿佛水流过指间。他的眼皮像猫那样可以缩回,有时候完全看不见。我真想把他施以防腐处理,装进玻璃棺材留在身边,这样我就随时都可以看着他,他也没办法离开我了。
人说日本是男人至上的国家,确实如此。我刚到东京时正值一年一度的“男儿节”,有幸生下男孩的家庭院子里都竖起长竿,飘着鲤鱼旗。至少他们不掩饰这种情况,至少这样你知道自己位置何在。男与女的两极差别受到公开承认以及社会规范。比方说,ごは这个词有时表示“在”(至少就我能理解的程度是这样),课本上的一个例句翻译起来是这样:“在男人主导的社会里,女人的价值只在身为男人激情的对象。”如果我们唯一可能的连接词是那违抗死亡的爱之双人特技,那么,只具身为激情对象的价值也许比什么价值都没有来得好。在这之前,我从不曾是如此彻底神秘的他者。我变成了某种凤凰,某种神话中的兽,是一颗来自遥远异地的宝石。我想,他一定觉得我充满无可言喻的异国情调。但我常觉得自己只是个假扮的女人。
百货公司里有一架洋装,标签写着:“仅限年轻可爱女孩”。看着那些洋装,我觉得自己丑怪粗鄙一如格鲁达克立齐。我穿男用凉鞋,因为只有男用凉鞋合我的脚,而且我还得穿最大号。在这个城市的视觉交响乐中,所有人头都是黑发,所有眼睛都是深棕,所有皮肤都是一个颜色,我的蓝眼、粉红脸颊和黄得明目张胆的头发让我成为一把弹奏陌异旋律的乐器。在轻轻拨弹的乐器和幽幽笛声组成的沉静和弦中,我像大剌剌的喇叭,永远响亮宣告自己的存在。他的体态是那么细致,我想他的骨骼一定像鸟类那样轻盈优雅,有时候很怕自己压坏他。他告诉我,与我同床共枕感觉像一艘小船行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