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望窗外一则故事(第6/9页)

外祖母住在一栋四层石头和水泥混建的楼房里。它看上去就像一个侧立的火柴盒,西面冲着伊斯坦布尔,背后是桑树成林的山丘。丈夫死了,且三个女儿陆续结婚后,她就独自住在这栋楼的一间房屋内,里面摆满了衣柜、桌子、盘碟和钢琴及其他林林总总的家具。我的姨妈总是给她做好饭送去,或是装在金属饭盒里,叫她的司机带去。外祖母不仅不乐意下两层楼梯,到厨房里去做饭,就是其他任何房间,她也从来都不去。那些空房都铺着厚厚的地毯,已经布满了灰尘和蜘蛛网。一如她的母亲在一栋木质官邸中孤独终老,我的外祖母也染上了一种怪异的孤独症,甚至于见不得护理人员或钟点工进出她的房间。

那天我们去看她。母亲按了门铃后等了很久,又用力地敲打那扇大铁门,外祖母这才打开二层那锈迹斑斑的百叶窗。从那里可以望见清真寺。她低头看着我们,但因为常常不相信自己的眼力(她视力不济,看不清稍远点的东西),所以喊我们,让我们向她挥挥手。

“孩子们,到门口去,那样姥姥才能看到你们。”母亲说着,便和我们一起走到人行道中间,挥手喊道:“亲爱的妈妈,是我和孩子们,是我们哪,你能听到吗?”

从她甜蜜开心的笑容里,我们知道她认出来了。她的身影随即从窗边消失,走进房间,从枕头下拿出一大把钥匙,用报纸包好,再从窗户里扔下来。哥哥和我推搡着,跑去抢那把钥匙。

哥哥的胳膊还没好,所以他慢了点,我先抢到了钥匙,把它递给了母亲。折腾了老半天,母亲才好不容易将那扇大铁门打开。我们三个人一起费力推开了它。黑暗中,一阵怪味扑面而来。这气味我决不想再闻第二次。那是一种发霉、腐朽、储满灰尘、年久凝浊的空气。房门的右边有个衣架,外祖母一直将外祖父的毡帽和皮领外套挂在上面,让惯偷们以为这屋里住着男人。角落里还放着双总是令我有些害怕的高筒靴。

不一会儿,我们远远地看见外祖母裹着一缕惨白的阳光,站在二层木质楼梯的尽头。她看上去像个幽灵,拄着拐杖,但仪态依然优雅。她站在那里,光线穿过磨砂门,惨淡地照在她的身上。

顺着吱吱作响的楼梯向上走,母亲和外祖母一言不发。(以往母亲有时会问:“亲爱的妈妈,你还好吗?”或者,“亲爱的妈妈,我很想念你。外面很冷,妈妈!”)走到楼上后,我吻了吻外祖母的手,竭力不去看她的脸和她手腕上的那块偌大的胎记。但是,她嘴里仅剩的那几颗牙,还有她长长的下巴和脸上浓密的汗毛,仍让我们感到恐惧。因此,一进屋,我们立刻躲到了妈妈身后。而外祖母,又回到了床上。每天大部分时间,她都穿着睡袍和毛背心躺在那里。她看着我们笑了笑,那眼神的意思是,好啦,来给我逗逗乐吧!

“你的炉子不怎么管用啦,妈妈!”母亲说着,拿起拨火棍,拨了拨里面的煤球。

外祖母停了一会儿,说:“先别管炉子啦。给我讲点新鲜事儿吧。外面都有些什么事儿呢?”

“什么都没有。”母亲坐在我们旁边说。

“你压根就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没有,亲爱的妈妈。”

沉默了一会儿,外祖母问:“你什么人都没见到过吗?”

“那些事你都知道了,亲爱的妈妈。”

“看在上帝的分上,你真的没有什么新鲜事要说吗?”

屋里一片沉寂。

“姥姥,我们在学校打预防针啦。”我说。

“真的?”外祖母说道,睁大她那蓝色的眼睛,似乎很吃惊的样子。“疼吗?”

“我的胳膊还疼呢!”哥哥说。

“哦,亲爱的。”外祖母笑着说。

接下来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哥哥和我起身望着窗外远处的山丘,那些桑树,还有花园后面荒芜的鸡圈。

“就没有什么可以给我讲讲的事儿吗?”外祖母恳求道,“你去看望你婆婆了,还有别的人吗?”

“迪尔如巴女士[1]昨天下午来了,”母亲说,“她们和孩子们的奶奶玩比齐克牌呢。”

于是,外祖母用兴奋的语气,说出了我们早就预料到的话:“那个宫中后妃!”

我们知道,她所说的,不是那普通的米色汉白玉宫殿。后者在童话故事和那些年头的报纸里已经说得太多了。她说的是多尔马巴赫切宫。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外祖母很瞧不起迪尔如巴女士——她曾是最后一位苏丹的嫔妃之一,在和一个商人结婚前,她曾身为妃妾。因此,外祖母也有些瞧不起祖母,因为她和这样的女人交朋友。于是,妈妈和外祖母改变了话题,开始聊一些老话题,也就是每次母亲到这里来都要说的那些事儿:每周,外祖母会独自去贝尤鲁著名的叫做阿普图拉赫大人的豪华饭店用午餐。说到这儿,她又开始啰啰嗦嗦地抱怨在那里吃的每一样东西。随后,她又转向那个老掉牙的第三个话题,问我们:“孩子们,你们奶奶会让你们吃香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