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第18/19页)

他苦笑了一下。“我知道你很生气,”他说,“可是请你千万忍耐一下。我对你只有这点要求—还是忍着点儿,不打她才好。”他向桑德里太太被抬去的那个帐篷慢慢地走去。

妈走进帐篷,在罗莎夏身边坐下。“你瞧瞧。”她说。女儿还是躺着不动。妈轻轻揭开蒙在女儿脸上的毯子。“那个女人好像是疯了,”她说,“你别相信她那些鬼话。”

罗莎夏恐惧地低声说:“她说到遭火烧的时候,我就—觉得有火在烧我。”

“这不是真的。”妈说。

“我累极了,”女儿低声说,“我累得什么事都不爱管了。我要睡觉,我要睡觉。”

“好,那你就睡吧。这是个好地方。你睡吧。”

“可是她说不定还要来呢。”

“她不会再来了,”妈说,“我坐在外边守着,不让她再来。现在你快休息休息吧,因为你不久就要到育婴室去工作了。”

妈很吃力地站起来,到帐篷门口坐着。她坐在一只木箱上,把胳膊肘支在膝上,双手托着下巴。她看到场子上人们的活动,听到孩子们的声音和敲击铁轮环的响声,但是她的两眼却注视着前面。

爸一路走回来,看见她在那里,便在她身旁蹲下。她慢慢地转过头来看看他。“找到工作了吗?”她问道。

“没有,”他难为情地说,“我们找了一阵。”

“奥尔和约翰哪儿去了?还有卡车呢?”

“奥尔在修理机器,得向人家借工具。人家说奥尔得在那儿修理才行。”

妈愁苦地说:“这倒是个好地方。我们也许可以在这儿过几天快活日子。”

“只要我们能找到工作。”

“是呀!只要你们能找到工作。”

他感觉到她的苦闷,细细地察看着她的脸色。“你干吗要这样愁眉苦脸呀?既然这是个好地方,你何必发愁呢?”

她呆呆地望着他,慢慢闭上了眼睛。“真奇怪,是不是?我们一直在外面走动,拼命赶路,我从来没想过什么。现在呢,这儿的人对我都很好,简直好到了极点,可是我首先想到什么呢?我回想起那些伤心的事情—想起那天晚上爷爷死了,我们葬了他的情形。我一路东颠西倒都不在乎,并不觉得怎么难受。可是现在到了这儿,我反而觉得伤心了。想起奶奶—还有诺亚那样走掉!顺着河边走掉了。这些事现在一样样都钻到心上来了。奶奶成了个叫花子,也是作为叫花子埋掉的。现在想起来真伤心啊,真是伤心透了。还有诺亚顺着河边走掉。他不懂那边的情形,他一点儿也不懂。我们也不知道怎样。他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我们再也不会知道。再也不会知道。还有康尼,他也悄悄地溜掉了。我从前一直没想这些事,现在这些事都钻到脑子里来了。可是我们现在到了一个好地方,我应该高兴高兴了。”她讲话的时候,爸一直看着她的嘴。她的眼睛是闭着的。“我还记得诺亚走开的地方,那条河边的高山真像老年人的牙齿似的,高低不平。我还记得爷爷下葬的地方,地下的麦根儿是什么样子。我还记得老家那块砧板上横七竖八的全是刀印,都给鸡血沾黑了,还有一根鸡毛粘在上面。”

爸的声音也和她的音调一样。“我今天看见一些大雁,”他说道,“往南飞—飞得很高。它们好像小得可怜。我还看见一些乌鸫落在铁丝网上,鸽子落在篱笆上。”妈睁开眼来看看他。他接着往下说:“我还看见一阵小旋风,好像一个人在田里团团转似的。那群大雁顺着风往南飞去了。”

妈微笑了一下。“还记得吗?”她说,“记得我们在老家常说的话吗?每逢大雁飞过的时候,我们就说:‘冬天会来得早一些。’我们常说这句话,其实冬天总是该到的时候才到。可是我们老爱说:‘冬天会来得早一些。’究竟这是什么意思,我也有些莫名其妙。”

“我看见一群乌鸫落在铁丝网上,”爸说,“它们在一起靠得很紧。还有那些鸽子。再没有别的鸟儿像鸽子那样坐得稳了—在铁丝篱笆上—也许是两只并排坐着。还有那阵小旋风—像人那么大,在田里团团转。老是跟人那么大,像小伙子们那样跑动。”

“最好别再想家乡的情况,”妈说,“那已经不是我们的老家了。最好把它忘了吧。还有诺亚。”

“他向来就不对—我是说—嗐,那要怪我。”

“我叫你别再提了。也许他根本就不该活在世上。”

“可是我早该想清楚一些才对。”

“别说了,”妈说,“诺亚很古怪。也许他在河边过着好日子也难说。也许他那样做还更好呢。我们着急也没用。这是个好地方,也许你们马上就可以找到工作。”

爸指着天空。“看—又有些大雁来了。一大群。喂,妈,‘冬天要来得早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