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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文里还有许多令人发笑的句子,譬如“只有老人才以秃头为荣”“维纳斯诞生于海浪之上,有识之士却不一定来自大学之中”“把博士看成学术界的土产,好比水母被视为田子浦[100] 的特产”等。但除了这些妙句之外,再也没有其他值得一读的东西,尤其可笑的是,已经把广田老师比喻为“伟大的黑暗”,却又将其他学者比拟成圆灯笼,说他们只能照亮身边半米的范围。其实这些都是广田老师说过的话,却被与次郎全部照抄一遍,最后还特别强调:“什么圆灯笼、烟枪头之类旧时代的遗物,对我们现代青年来说,完全是无用之物。”这句话也是与次郎上次说过的。
读完后仔细回想一下,他觉得与次郎这篇论文充满活力,好像他一个人就代表了整个新日本,读者不知不觉地就被他说服了。然而,整篇论文却没什么内容,就像在打一场没有据点的战争,说得难听一点,说不定他这种写法具有某种策略性的意味吧。农村出身的三四郎对这方面的事情很难一眼识破,但当他读完全文,细心品味之后,却也能察觉论文似乎有不足之处。三四郎重新拿起美祢子的明信片,打量着那两只小羊和恶魔似的男人。不知为何,他觉得这张明信片怎么看都令人愉快。由于他体会到这种愉快,那篇论文的不足便显得更加刺眼。他决定不再浪费脑筋去想论文,打算写封回信给美祢子。但是很不凑巧,自己不会画画,所以三四郎打算用文字代替图画。然而,如果要写文章,就必须写得令人心服口服,绝对不能输给这张手绘明信片才行。但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工作啊。想了半天,很快就到了下午四点多。
三四郎连忙穿上和服长裤,来到西片町找与次郎。他从后门进了屋子,只见广田老师坐在起居室里,面前摆着一张小膳桌,正在吃晚饭。与次郎毕恭毕敬地跪在一旁侍候老师吃饭。
“老师您觉得怎么样?”与次郎问。
老师似乎正嚼着什么坚硬的食物。三四郎转眼望向膳桌,只见盘里放着十几块怀表大小的东西,看起来红中带黑,好像烤焦了似的。
三四郎坐下后,向老师行礼问好。老师嘴里仍旧嚼个不停。
“喂!你也来一块吧。”与次郎说着用筷子从盘里夹了一块,放在掌心给三四郎看。原来是晒干的马珂蛤浸泡酱汁后做成的烤蛤肉。
“吃这么奇怪的东西啊?”三四郎问。
“奇怪的东西?这东西可好吃了,你尝尝看。这东西啊,是我特别买给老师吃的。老师说他从来没吃过呢。”
“从哪儿买来的?”
“日本桥。”
三四郎觉得很好笑。碰到这种事情,与次郎的表现就跟刚才那篇论文不太一样了。
“老师,怎么样啊?”
“非常硬。”
“虽然很硬,但很有味道吧?必须慢慢嚼。越嚼越有味。”
“等嚼到有味道的时候,牙齿可累坏了。干吗买这种老古董回来呢?”
“不好吃吗?这东西老师或许吃不来,里见家的美祢子小姐大概就没问题。”
“为什么呢?”三四郎问。
“她那么庄重,肯定会一直嚼到有味道。”
“那女人虽然庄重,却很野蛮。”广田老师说。
“对,野蛮。有点像易卜生[101] 笔下的女人。”
“易卜生笔下的女人都表现得很露骨,那女人是内心野蛮。不过我们现在说的野蛮,跟一般所说的野蛮,意思不太一样。而野野宫的妹妹看起来虽有点野蛮,却很有女人味。这真是有趣的现象啊。”
“里见的野蛮是闷在心里的吧?”
三四郎静静地听着两人发表评论,但是两人的看法都不能令他心服。最叫他想不通的是,为什么“野蛮”这名词会用在美祢子身上。
不一会儿,与次郎进去换上和服长裤,又走出来。
“那我出门了。”与次郎向老师说。老师喝着茶,没说话。
三四郎跟他一起走出门,外面已经天黑了。出了大门,才走了五六米,三四郎就忙着问与次郎:“老师觉得里见家的小姐很野蛮吗?”
“嗯,老师那人就喜欢乱讲话,碰到适当的时机和场合,什么话都说得出口。不过最好笑的,还是老师批评女人,他对女人的知识大概等于零吧。又没谈过恋爱,怎么会懂女人?”
“老师懂不懂就不说了,但你不是对他的意见表示了赞同?”
“嗯,我是说了‘野蛮’两字,怎么了?”
“你觉得她哪里野蛮呢?”
“我并不是说她这里或那里野蛮。现代的女性全都很野蛮。也不是只有她一个人。”
“你不是说她很像易卜生笔下的女人?”
“没错。”
“你觉得她像易卜生笔下的哪个角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