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第2/4页)

宗助在脑中追溯着谈话的轨迹,从小六谈到坂井的弟弟,又谈到中国东北、蒙古、返京、安井……越想越觉得这种偶然实在惊人。原来,命运从千百人当中挑中了我,竟是为了让我遭遇普通人千载难逢的偶然,并让我重新唤醒以往的恨意。想到这儿,宗助感到非常痛苦,同时也十分气愤。他躲在昏暗的棉被里,不断喷出温热的鼻息。

经过这两三年的岁月才逐渐愈合的伤口,现在又突然疼痛起来。而且伴随着这种痛楚,宗助感到全身发起热来。伤口似乎即将迸裂,夹带毒素的狂风好像就要从伤口无情地侵入体内。他真想干脆告诉阿米一切,跟阿米一起承担这种痛苦。

“阿米,阿米!”宗助连呼了两声。阿米立即应声走到宗助枕畔,从上方俯视着宗助。他的整张脸已从棉被里露出来,隔壁房间的灯光照亮了阿米的半边脸颊。

“给我一杯热水吧。”宗助终究还是没有勇气告白,只能找个借口随意敷衍过去。

第二天,宗助跟往常一样起床,又跟往常一样吃完早饭。阿米在一旁服侍丈夫吃饭,脸上露出些许安心的表情,宗助却怀着一种悲喜参半的心情望着阿米。

“昨天晚上好可怕啊。我还在纳闷,不知你到底怎么了。”

宗助只顾着低头喝茶,因为他不知该如何回答,脑中一时想不出适当的字句。天空从一早开始就刮起了大风,风儿不时卷起尘埃,险些把行人头上的帽子一块儿刮走。

“要是你发起烧来可就糟了。”阿米很担心宗助的身体,建议他请一天假,但宗助完全不听劝告,仍跟平时一样搭上电车。在那风声和车声的包围中,宗助缩着脑袋,两眼直愣愣地盯着某个点。下电车的时候,一阵嗖嗖嗖的声音传入耳中,他这才发现是头顶上方的铁丝发出的声响。宗助抬头仰望天空,凶猛的大自然正在失去控制,一轮比平时更灿烂耀眼的太阳,已经悄悄升起。狂风吹过宗助的西裤,令他感到下半身冰冷无比。寒风卷起尘土吹向城河,而宗助的身影也正在朝城河前进,在他看来,自己的影子完全跟随风斜飘的细雨一样。

到了官署之后,宗助无心工作,手里虽然抓着笔,却只用手撑住面颊,不知在想些什么,偶尔又用手抓起墨来乱磨一番,也不管需不需要。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着香烟,不时地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把视线投向玻璃窗外张望。每次转眼望向室外,看到的都是狂风飞舞的景象。宗助一心只想快点下班回家。

宗助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时刻,回到家里,阿米露出不安的神色看着他问道:“没怎么样吧?”宗助不得不回答:“没什么,只是有点累了。”说完,立刻钻进暖桌的棉被里,一直躺到晚饭之前,也不肯动一下。不久,风声暂歇,太阳也下山了,周围突然变得异常安静,简直跟白天狂风嘈杂的气氛完全不同。

“真不错,不吹风了。要是还像白天那样刮大风,坐在家中都觉得心里发慌呢。”听阿米的语气,显然她对大风非常害怕,简直就像畏惧妖魔鬼怪一般。

“今晚好像比较暖和了,称得上是一团和气的新春佳节呀。”宗助语气平静地答道。吃完晚饭,宗助抽了一根烟,突然难得地向妻子提议道:“阿米,要不要到说书场看表演?”

阿米当然没有理由拒绝,小六则在一旁表示,与其去听义太夫(1) ,还不如留在家里吃烤年糕来得自在。所以宗助拜托小六看家,自己与阿米一起出门去了。

夫妻俩到达说书场的时间比较晚,场内早已坐满观众,他们只好在后排铺不进坐垫的地方,勉强找了一块位置,半跪半坐地挤进去。

“好多人哟。”

“毕竟因为是新春佳节,才会有那么多人吧。”两人低声交谈着,转头环顾室内,只见宽敞的大厅里到处都是人头,简直挤得满坑满谷。前方舞台附近的位置,观众的脑袋看起来有些模糊,好像被香烟的烟雾包围起来似的。对宗助来说,眼前那一层又一层的黑脑袋,全都是有闲之人,所以才有闲情逸致跑到这种娱乐场所来消磨大半个晚上,观众里的任何一人,都令他万分羡慕。

宗助的视线笔直地瞪着台上,专心倾听净琉璃说唱的情节,但不论他多么努力,都无法听出其中的乐趣。他不时转眼偷看阿米一眼,每次都看到阿米的视线投向应该凝视的地方,而且满脸认真的表情,正在聆听说唱,好像把身边的丈夫都忘了似的。宗助看她这样,不得不把阿米也归类于那群令人羡慕的观众。

到了中场休息时间,宗助向阿米招呼道:“怎么样?回去吧?”阿米猛然听到这话,不免大吃一惊。“不想看了?”阿米问。宗助没有回答。阿米说:“我是看不看都无所谓的。”这话听着仿佛是因为她不敢违逆丈夫才说的。宗助想到阿米是被自己拖来的,这时又对阿米生出了怜悯,只好勉强自己继续坐到表演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