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H.先生像(第9/11页)
虽厚礼精美,我无由领认,
故专属之权,唯拱手回给。
你给过我,是因不知身价,
我得过你,或是因你误会,
你有此才华,屈寄我篱下,
既觉今是昨非,理当还退。
我曾有过你,受宠恍若梦,
梦中身似王,梦醒双目瞠。
但那个他无计以爱留住的人,他也无意以力相阻。威利·豪斯成了本布鲁克剧团的一个成员,说不定还在红牛酒馆的露天庭院扮演过爱德华王的俊俏宠臣呢。马洛一死,他好像又回到莎士比亚身边。莎士比亚则不顾其他剧团合伙人会怎么看这件事,二话没说就饶恕了这个年轻演员的任性和不义之举。
而且,莎士比亚把戏剧演员的德行又刻画得多好啊!如诗第94首所说,像威利·豪斯这类人是:
大小事,作态欲做而不做,
动众人,自己不动如磐石。
他演得出爱,却感受不了爱,他不理解激情,却模仿得了激情。诗第93首是这样说的:
许多人,虚情历历形于相,
颦蹙间,心境意绪难遮掩,
但威利·豪斯呢,就不是这样。“上天,”莎士比亚在同一首对他崇拜得神魂颠倒的诗中说——
上天,造你之初,便已注定,
你脸上,必永挂甜甜爱意。
无论心中,何思何念何情,
你脸上,唯见笑颜甜蜜蜜。
从诗第92首中说的他那“无定的心绪”和上文的“虚情”,很容易就看得出那种虚伪和无义不忠不知何故似乎就同艺术的性情分不开,就像他热衷于受人褒奖、期盼着即时认可那样,典型的一副戏子做派。但比其他演员幸运的是,威利·豪斯将有永生之福。同莎士比亚的戏剧血肉相连而不可分,他将活在其中。诗第81首说了:
你名字,自此将永生不朽,
可我一去,世人旋即忘记。
黄土予我,不过荒冢一丘,
而你将在,万人眼中安息。
我优雅的诗章,是你丰碑,
未来的眼睛,将百读不厌,
未来之舌,将会长传赞美,
哪怕今世今人,化作青烟。
同时,诗中有不知多少次言及威利·豪斯是怎么风靡他的观众的——一众“瞠目结舌者”,莎士比亚在诗第96首中这么说他们。但是,将他炉火纯青的演技写得最形神妙肖的,大概要算《恋人怨》,莎士比亚在诗中第44节是这么说的他:——
把戏无穷身段软,
千变万化计多端。
红脸挥泪扮昏迷,
得心应手皆相宜。
猥辞一闻现赧颜,
目睹悲景泪翩跹,
伤心晕倒也是骗。
诗第18节还这么说他:
巧舌如簧辩才高,
议论深奥语滔滔,
应答如流诘问刁,
声东击西收放巧,
闻者哭笑无所依。
南腔北调皆奇技,
千悲万喜随心意。
有一阵子我还以为自己真的在伊丽莎白时代的文献中找到了威利·豪斯。埃塞克斯伯爵的专任牧师托马斯·内尔有一篇精彩的文字,绘声绘影地记述了气概不凡的伯爵临终那几天的情景。内尔告诉我们,伯爵死的前一天晚上,“他吩咐他的乐师威廉·豪斯弹键琴还唱歌。‘弹我那首吧,威尔·豪斯,’他说,‘我自己来唱。’他于是高高兴兴地唱了起来,不像垂死悲鸣的天鹅,低头在为自己的末日号啕,而像一只歌声甜美的云雀,双手向天,举目望向他的上帝,就这样升上清澈如水晶的天空,带着他不倦的歌喉登上青天之巅。”伯爵是西德尼爵士所爱的“星之女”的父亲,在他临终一刻为他弹琴的男孩肯定是威尔·豪斯,莎士比亚的诗就是题献给他的,还跟我们说,他就是“甜美如音乐的纯情少男”。但埃塞克斯勋爵死的年份是1576年,莎士比亚自己那时才不过十二岁呢。这样他的乐师就不可能是诗所题献的那个W.H.先生。也许莎士比亚这位年轻朋友,是那位弹键琴乐师的儿子?但发现伊丽莎白时代有“威尔·豪斯”这个姓名,至少不是小事一桩。的确,“豪斯”这个姓似乎同音乐和演艺界很有缘分。英国史上第一位女演员就是可爱的马格列特·豪斯,鲁伯特亲王爱她爱得神魂颠倒的。更有可能的,会不会是她和埃塞克斯勋爵的乐师两人一前一后,之间出了这个演莎剧的小演员?但证据呢,关联呢——上哪儿找去?哎呀!真是上下求索而不得啊。我老觉得,铁证就在咫尺之间,可怎么找还是失之毫厘。
从威利·豪斯的生平,我很快转去探讨他的死,老在想着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也许他曾和一班英国演员一道,于1604年跨海去了德意志,为显赫的布朗斯克公爵亨利·尤利乌斯演过戏,公爵本人就是个非同一般的戏剧家,那戏说不定就是在这个古怪的勃兰登堡选帝侯的宫廷里演的。这公爵沉迷美色,据说曾经还以与他等重的琥珀买下一个希腊行商的年少儿子,为讨他这奴仆欢心,哪怕在1606年-1607年的大饥荒期间,也连连举行露天表演大游行,不管那时连都城内都路有饿殍,全国上下七个月滴雨未下。无论如何我们知道《罗密欧与朱丽叶》是1613年在德累斯顿上演的,同时演出的还有《哈姆雷特》和《李尔王》。另外,可以肯定,1615年莎士比亚的遗容面模由英国使节的一个随员亲手带来德意志,正正就是为了要交给威利·豪斯:一枚惨白的信物,以资纪念这位曾经如此钟爱他的伟大诗人的去世。的确,这个推断看起来倒是合理得很:这位少男演员,他的美貌既然是莎士比亚艺术或浪漫或现实不可缺少的一个因素,应该是将这一新文化的种子带来德意志的第一人,并以他自己的方式成为十八世纪德意志启蒙运动的先行者。这场壮丽的运动,虽说发轫于莱辛及赫尔德,又通过歌德臻于完美与完满,但其间还有一位演员弗里德里克·施罗德的推动也不容小觑——是他唤醒了公众的意识,又通过舞台上佯装激情和各种模拟手法展示了生活与文学之间那亲密入微的血肉关系。果真这样的话——而这一点目前并不见反证——那么威利·豪斯并非不可能就在那些英国喜剧演员当中。这些旧史书里称为“来自英国的演员”,在纽伦堡一起突发的民众暴动中被杀,后来又被一些年轻人秘密葬于城外一处小葡萄园里,这些年轻人“喜欢他们的表演,有的还曾经想方设法要拜他们为师,学习这新兴艺术的诀窍”。当然,没有比城墙外的这个小葡萄园更适合做他的葬身之地了,这个莎士比亚说“是我艺术的全部”的人。难道悲剧不是生发于狄俄尼索斯的哀恸?而喜剧的倩声巧笑,还有它无拘无束的嬉闹和伶牙俐齿的对答,难道最初不是得自西西里葡萄园农夫的唇舌之间?岂止这样,难道最初不是豪饮之后酒沫在脸颊和手脚上留下的紫色红色斑斑渍迹,暗示了伪装带来的美妙和销魂,从而让自我藏匿的欲望、对客观性的价值意识得以在这门艺术种种拙朴的原初形态中展现自己?总而言之,无论他是长眠于那个德意志中世纪城镇大门外的小葡萄园,还是葬身于我们大都会伦敦这一片喧嚣中的哪个晦暗的教堂墓地——都没有华丽的碑碣标出他的安息之地。他真正的墓陵,如莎士比亚所预见的,是诗人写就的篇章,他真正的碑碣,是戏剧的永恒。其他一些人也一样,他们的美同样催发了他们各自时代新的创作冲动。那个受罗马皇帝哈德良宠眷的卑斯尼亚奴隶,他象牙般的躯体腐烂在尼罗河青色的淤泥中,那个进入柏拉图对话的英俊的雅典青年,他的尸骨化作泥尘散落在克拉美库斯黄色的山头上;但是,卑斯尼亚奴隶安提诺斯在雕塑中永存,雅典青年查米迪斯又在哲学中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