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可夫斯基(第2/2页)

艾德想起镇卫生所的那个男人。那个人上来就对洗碗间的工作条件发表了一番意见,既失望,又满怀同情,但他问艾德的话全是关于克鲁索和他在“企业疗养院这个集体”里扮演的角色。当时房间里面很热,热到艾德不由自主地开始瞄着有没有蟑螂,而那个卫生官员竟穿了一件黑色皮夹克,上面还有很多实用的兜。每次他坐正,或者抬手拨开额头上黑色的直发时,这件夹克上都会出现浅浅的褶皱。他的变色太阳镜颜色越来越浅,最后,艾德看到了他的眼睛:呆滞的、浑浊的蓝。

不,这个人当然不是那类边缘人,他有自己固定的位置,是受到各方认可的秩序中的固定组成部分,尽管如此,他身上还是散发着一种迷惘的气息。这是一种平面的、粗糙的迷惘,缺少令人着迷的众多细节,就是那种细节曾经让艾德对德语学院的房屋管理员赞叹有加。从某种意义上讲,他在克龙巴赫或者兰波身上也曾经发现过类似细节,虽然这些人生活在完全不同的环境中,落户在一个天差地别的世界里。难道有一种名为徒劳的菌丝,埋藏得很深,人看不见,而他们都是从那里生根、发芽,破土而出?这样的根系深而庞大,一直延伸到故事的另一边,那里是虚无的领地,艾德踏上这次旅程之前,是很费力才摆脱了那种强大诱人的空。

没有跳。

等那个人漫不经心地说到艾德的证件里的——他真是用了“干部档案”这个词,尽管艾德不过是个旺季的短工,临时帮忙的洗碗工,洗盘子的,刷碗的,丝毫没有想干到厨房帮工甚或吧台的雄心壮志,从来没从饭馆经营者的角度考虑过问题,他在意的是其他一些东西和事情——简单说:戴变色太阳镜的男人说到他的干部档案(艾德一开始听成了蟑螂)[2]里既没有上岛后的登记表,也没有健康证明,但是这些问题都可以解决,到这时他就确信无疑地知道坐在床边的是什么人了。

“好吧,本德勒先生,您再给我讲点什么,比如您和克鲁索维奇之间奇妙的友情,关于这个,请您相信我,在岛上还是有些传闻的。”他噘起宽大丑陋的嘴,就像要接吻一样,艾德的脸红了。

他慢慢康复了。肿消了,伤口愈合了,但还是觉得很虚弱,所以很少离开房间。白天他睡得很久,晚上就到维奥拉那儿,坐在收音机匣子下面。他最喜欢听的就是旅行者热线。一天夜里,卡瓦洛走进厨房,打开灯,朝艾德摆摆手,就好像算准了艾德会在那里。

“敌台?”

“一直都是。”

维奥拉放柴可夫斯基的时候,卡瓦洛抹面包,煮鸡蛋,洗苹果。他的内敛又一次让艾德赞叹不已,艾德佩服他麻利的动作,用刀时的准确、灵活,就像是柴可夫斯基的乐曲。最后,他把那些东西都装进一个小纸盒里。

“好了!”

“很饿啊。”

“饥肠辘辘。你呢,艾德加?躲在维奥拉这儿,但能知道的不多,是不?”

“没错。”

艾德知道卡瓦洛说得不对,不管怎样他说得都不对。卡瓦洛朝艾德走过来,抱了抱坐着的艾德,直到这时,收音机底下的洗碗工都没明白这真是在告别。

艾德听完那首协奏曲。演奏钢琴的是弗拉基米尔·霍洛维茨[3]。然后是节目预告,然后是国歌,然后是零点新闻和一条旅行者热线:“多格罗夫先生,目前估计正行驶在汉堡地区,驾驶一辆绿色的大众甲壳虫,车牌号HH PN365,请您立刻给家中去电话。”艾德睡着的时候,听见走廊里莫妮卡的声音。


[1] 英国维多利亚时期有一位身体严重畸形的人,因在戏院演出而闻名,其故事后来被改编成戏剧和电影,其人被称为“象人”。

[2] 干部档案(Kaderakte)和蟑螂(Kakerlake)的德语发音相近。

[3] 弗拉基米尔·霍洛维茨(Vladimir Horowitz,1904—1989),美籍乌克兰裔钢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