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克努尔普(第3/7页)

克努尔普叹了一口气。

“唔,被你这么一说,我真不知要说什么好!也许你说得没错。如果是这样的话,意志就没有任何价值,凡事的进行都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使人感到又可笑也可悲。但是,罪恶还是存在的,因为人即使不得不做坏事时,心中也会有罪恶感。善事必须是正确的事。因为只要有善就会使人满足,也会使人觉得不必愧对良心。”

我注视他的神情,知道他已经厌倦了辩论这些话题。这是经常有的情形。每当他开始哲学式的议论,自己定下原则,然后来赞成这个原则或是反对这个原则,说着说着,就又突然停住了。以前,我都以为他是因为厌倦了我那不成熟的回答或反论,但现在我明白,并不是那样的,而是他把自己带进了思考和知识所不能企及的地方。他确实读过很多书,特别是托尔斯泰的作品。但是,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并不能准确地区别出正确的结论和错误的结论。他谈论学者,就像一个有天分的儿童在谈论大人一般,也就是说,他承认学者们具有更大的力量和更多的手段,但是学者们并不能用这些力量和手段去做出任何有价值的事情,也不能解开人世间所存在的各种谜题,所以他看不起学者。

他躺了下来,头枕在双肘上,透过接骨木浓黑的树叶缝隙凝视蓝天,口里不经意地哼起莱茵河的古老民谣,最后的几句我还记得——

从前我穿的是红色上衣,

现在必须换上黑色的丧服。

六年,七年,岁月流逝,

直到我的爱人化为尘土为止。

暮色苍茫,我们坐着,面对墨黑的丛林,各自啃着一大片面包,看着夜色降临。几秒钟之前,山丘上的黄昏天空还闪烁着金黄的光辉,宛如棉絮般地融解在微光的暮霭中,现在已经一片漆黑,描出树林、田野与草丛的乌黑轮廓。天空中还残留几丝白天的蔚蓝,不过已经转成深夜的浓蓝了。

在天还没有完全暗下来时,我们读着一本小书里的滑稽歌。这本叫做《德国手风琴歌集》的书里,都是一些好玩而可笑的歌曲,还附有小小的木版画插图。就在白天的亮光全都消失时我们也读完了这本书。吃过面包,克努尔普说想听音乐。于是我从口袋里掏出沾满面包屑的口琴,仔细地擦干净,然后吹了几首熟悉的曲调。才坐了那么一会儿,我们面前的暗黑,就在重叠起伏的景色中扩散开了。天空中褪了色的微光也已消失,漆黑愈来愈密。慢慢地,星星一个一个地亮了起来。我们的口琴声飞向轻柔、细致的原野中,最后在广阔的虚空中消逝了。

“现在还不能睡,”我对克努尔普说,“再告诉我一个故事,不必是真的,或者童话也可以。”

克努尔普沉思着。

“嗯,”他说,“是真的也是童话,两方面都有。那是一个梦。是去年秋天做过的梦,一模一样的梦我梦见过两次。我就把这个梦说给你听吧——

“那是在一座小镇的小街上。景致很像我的故乡。每一户人家的山墙都向小街延伸过来。那里的山墙比别的地方的高。我从那中间走过,仿佛久别之后再度归乡的感觉。然而我却喜忧参半,因为有些地方很奇怪,不能确定自己是否弄错了地方,故乡是不是已经不存在了。但是有不少地方我一看就知道是故乡的街道。然而又有很多房子非常陌生,从来就没看过。我找不到通往小桥和广场的道路,反而从很生疏的庭院和教堂旁走过。那和科隆及帕塞尔的教堂非常相似,有两座巨大的高塔。但是,我的故乡的教堂却没有那样的塔,只是在临时搭建起来的屋顶上加上没有尖头的木梢而已。因为以前建造的时候有错误,所以没能将塔完成。

“镇上的居民也是一样,远远看去。人群中有不少人是我认识的,名字我也记得,我要喊他们,名字已经到嘴边了,但就在喊出来以前,有的人已经走进家里或者旁边的巷子里,消失了。也有的人走近来,从我旁边通过,一看,却是别人,是我所不认识的人。然而,等那个人走过,往前走去,我目送着他时,还是觉得就是那个人,是我所认识的那个人,不会有错的。我看到有好几个女人并排站在一家商店前面。其中的一个甚至看起来很像我死去的姑妈。但是,一走到旁边去,她们又变成我完全不认识的人,说着我几乎不懂的别的地方的方言。

“于是我不得不思索了。这到底是不是我的故乡小镇呢?我是否要再离开这个小镇呢?然而我还是一再地去审视我熟悉的家属和熟悉的脸,每次我都被当成了傻瓜。虽然如此,我并不生气,也不觉得不愉快,只是感到悲伤,内心充满了不安。我想祈祷,绞尽脑汁,但只想得出毫无用处的老套句子——比如‘值得尊敬的阁下’或‘现在的情势是’之类——我语无伦次,悲伤地喃喃说出这些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