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 I(第3/48页)
你看看能否想象这样四个少年(现在他们于我是陌生人了):对自己无知,对自己的将来无知,对他们开始生活其中的世界又更加无知。一个(那是马尔库斯·阿格里帕)又高又壮,几乎有张农人的脸——胖鼻子,大骨骼,皮肤像新的皮革;干燥而近乎褐色的头发,粗硬的红色胡须茬子;他十九岁。步子很重,像头小公牛,却也有一种别样的风度。他话语朴实、缓慢、平静,不流露感情。倘若不看那胡子,就想不到他才这么年轻。
相比壮硕结实的阿格里帕,另一个人(这是萨尔维迭努斯·鲁弗斯)瘦削灵活,阿格里帕迟缓内敛,他则敏捷轻快。他面孔清癯,皮肤白皙,眸色深沉;他爱笑,活泛了我们其他人装出来的严肃。他比我们都年长,但我们像爱弟弟一样爱他。
第三个人(这是我么?)在我眼中比其他人还要黯淡不清。没人会认识自己,连自己在朋友心目中的样子也不会认识;但是照我想象,在那天甚至随后一段时间里,他们都一定觉得我有点傻。那时我确实有点耽于浮华,以为诗人就该这样。我衣着华贵,举止做作,还从阿雷佐带了个仆人专门给我弄头发——后来在朋友们无情的嘲笑中,我打发他回意大利去了。
最后,是那个当时叫盖乌斯·屋大维的人。我怎么对你谈他呢?我不知道真相;我只有自己的回忆。我可以再说一遍他在我眼中是个小伙子,虽然我也只大他两岁。你知道他现在的外表;他一直变化不大。但是现在他君临世界,我的眼光必须越过那一切才能看见当时的他;多年来我为他服务的方式是窥察他的朋友和敌人的心灵,但我向你发誓,当时以我的眼光也预见不到他后来的发展。我觉得他是个令人愉快的小青年,仅此而已,面相过于纤弱,承受不了命运的打击;态度过于羞怯,难以成就一番事业;声音过于温和,无法发出领袖人物必须说的无情话语。我觉得他也许会成为一个有闲的学者,或者是文士;他的名字和家产已经为他铺好了元老院成员之路,但我觉得以他的精力,他甚至连元老都无法胜任。
所以那个初秋的日子,时年尤利乌斯·恺撒第五次担任执政官,在亚得里亚海岸边马其顿尼亚的阿波罗尼亚登陆的,便是这么几个人。港口里漂浮着渔船,人群挥着手;礁石上曝晒着渔网;去城里的路上棚屋成行。城市建在高地上,俯临一个绵延的平原,山岭在后头兀然隆起。
我们每天上午用来学习。不到黎明就起床,第一堂课要点油灯;阳光从东边山岭上照射过来时,我们进食粗糙的早餐;一切话题我们都用希腊语来谈论(这做法今天恐怕快绝迹了),并朗诵前一夜学过的荷马选段,解说文意,最后做简短的演说,内容是依照阿波罗多鲁斯的规定而预备过的。(阿波罗多鲁斯当时便很老了,但性情平和,大智大哲。)
每天下午,我们乘车出城不远,来到尤利乌斯·恺撒的军团操练的营地;日终以前,我们花很长时间跟他们一起训练。我必须说,正是这时候我开始怀疑自己低估了屋大维的能力。如你所知,他的身体向来很差,尽管我也体弱,但是亲爱的李维,命运让我在哪怕生病最厉害时看上去也如同没事人一样,不像屋大维那样病容毕现。当时,我自己极少参加实际的训练与列阵;但屋大维总去,像他舅公一样喜欢跟百夫长们相处,跟军团中家世较显赫的军官倒比较疏远。我记得有一回,他的马儿在模拟战中失蹄,将他重重掼倒在地上。阿格里帕与萨尔维迭努斯站在左近,萨尔维迭努斯马上要奔过去帮忙,但阿格里帕拉住他的手臂不让他去。过了一会儿,屋大维起来了,僵硬地站直,喊人给他另备一匹马。待马儿送来,他上马骑了一下午,不耽误训练。晚上在我们的营帐里,我们听见他喘气,唤来军团的医者给他看看。他断了两根肋骨。他让医者给他的胸膛缠上绷带,翌晨照常和我们一起上课,也同样积极地参加下午的急行军。
就这样日复一日,周复一周,我熟悉了如今统治罗马世界的奥古斯都。你可能会将我的回忆点化为那部我有幸拜读的历史杰作里的几句吧。然而不能笔之于书的内容很多,是这样的损失让我越来越关切。
III.书信 尤利乌斯·恺撒致盖乌斯·屋大维 自罗马发往阿波罗尼亚(公元前44年)
亲爱的屋大维,今天早上我回忆着去年冬季在西班牙,我们在蒙达围困那个格奈乌斯·庞培带着军团躲进的城堡,久围不克之际,有一天你来了。战斗让我们颓丧疲惫,粮食也已经耗尽,被围的敌人不愁食住,我们却假装以饥馑逼降。我愤恨看似必败的形势,命令你返回罗马(以我看来你那一路上优游安逸);而且说,我无暇操心一个尚将战争与死亡当作玩票的小伙子。我只是在生自己的气,相信你即便当时也知道,因为你不曾言语,只是极其平和地看着我。然后我安静了一点,对你说了真心话(从此我一直对你说真心话),告诉你这场对付庞培的西班牙战事,是为了一举平息从我青年时开始就以各种方式压迫着我们共和国的内乱与分裂,我以为会胜利,现在看来却似乎败局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