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第3/8页)
“爹,你不舒服?”
吴升借着夜色,狠狠地用拐杖戳着地,脚跟也忍不住跺了起来:“我怕我死后别人戳着坟头骂我,我怕我当了秦桧的爹啊!我要脸啊!我要我这张老脸啊!我怕吴家门日后不得安宁啊——”
“——你老糊涂!”嘉乔面孔煞白,他想起来了,望仙桥曾经是秦桧的府第。殿前小校施全曾在这里刺杀过秦桧,这些故事都是养父告诉他的。可他理解不了吴升的这番话,他不明白父亲的“要脸”是什么意思。所以他粗暴地打断了养父的发作,轻声喝道:“你要什么脸!我还不够给你脸了吗?”
嘉乔的越来越粗鲁不恭的口气和态度,也是吴升对他越来越反感的原因。他想,那就是因为嘉乔当了汉奸,有日本佬替他撑腰的缘故。人啊,就是这样一种趋炎附势的东西。看透了!看透了!谁都是这样!突然,他的胸口被猛击了一掌,他想,杭天醉就不是这样一个人!他们抗家,还有赵寄客,他们都不是这样的人。他们是活得不好,可他们有脸——脸很重要啊!
这么想着,他叹了口气往回走了,边走边说:“嘉乔,你那不叫‘脸’啊!”
“我不叫‘脸’?那谁叫‘脸’!”嘉乔强词夺理地说,“莫非像我那个亲爹破落户才叫‘脸’?”
吴升摇摇头想,嘉乔是“悟”不回来了。他和吴有一样,不在乎人家心里头的地位。他们都是没有领略过吴茶清这样的心气的人啊。他回过头,在暗夜中面对嘉乔,他仔细地摸捏着嘉乔的越来越瘦的骨头架子,摸他的脖子,他的肩,他的背和手臂,然后问:“是不是好一点了?”
嘉乔痛苦地点点头,说:“一日好,一日坏,中医西医都说不出个名堂,只说是痛风,是关节炎,还不如吃爹您抓的药呢!”
吴升的认识却和他们都不一样,他的解释很简单——报应。他一边摸着嘉乔的骨头架子一边说:“听说你们杭家的嘉草是被人家日本佬用刺刀乱挑全身戳得筛子一样死的。”
嘉乔一听到这里,浑身就针扎一般痛起来了,连忙叫着:“爹,你可不要再在我耳边提她的名字了,一提我全身就刀割一样痛“是啊,”吴升叹了口气,“千不该万不该,你们不该是双胞胎啊。”
嘉乔听得毛骨惊然,他过去听说过的有关双胞胎之间的那些神秘的联系,此时越来越鲜明地呈现在他眼前。为了给自己壮胆,他硬着嘴巴说:“她是她,我是我,生出来就是两个人,我和她有什么关系?”
“哎,你们年纪轻,不晓得轻重。你和嘉草原本就是一个人啊,你们在娘胎里,心肝肚肠原本都是一个的,后来才一分为二。你想,嘉草全身被日本佬戳成筛子,你能不痛吗?你想一想,你是哪一天开始骨头痛的?”
这一吓不得了,嘉乔眼冒金星,如坠地狱,他自己也就开始像筛子筛糠一样地全身发起抖来。他从小就是一个刁蛮任性、被吴升一家宠坏之人。又兼在吴升这样的暴发户一样的人家家里长大,和同父同母的大哥嘉和完全不一样,是个没有多少教养和学识的人。虽说学了一口日语,也懂得做茶叶生意,都不过是皮毛。他感情冲动,城府不深,正是那种专门给人拿来当枪使的角色。如今晓得大事不好了,性命关天了,眼泪就刷地流下来,一把扯住吴升袖子:“爹,我这病,还有药治吗?”
“试试看吧。”吴升就长叹一口气,心里这口气却松了下来。
“试试看”其中一条,就是清明到杭家祖坟上去烧香。这一次不仅要烧小茶和天醉的,还要烧绿爱、林生和嘉草的了。按吴升的说法,他杭嘉乔不曾娶妻生子的人,做人都还没开始做呢,还是命要紧啊。嘉乔心里开始接受养父的建议,以养病为名,渐渐摆脱日本人。
小掘一郎已经有一些日子没见到他的翻译官了。今天守在城门口,看见脱了形的杭嘉乔坐在马车上,面色苍白地朝城外而去,旁边坐着他那个老皮蛋式的养父,便淡淡地朝他们点了点头。嘉乔让马车就停在小掘的高头大马身边,有气无力地说:“小掘太君,我也未能免俗,到祖上坟地扫墓去,看他们能不能保佑我的病早日好起来。”
小掘一郎仔细地观察着他的翻译官,他怀疑每一个人,其中也包括杭嘉乔。看样子这小子的确病得不轻,不像是装的。不过身边的吴升让他讨厌。小掘进入杭州城以后,也学了当地一些俚语,其中形容人奸猾,谓之“油煎批粑核儿”。眼下这个老头儿,就像一颗虽然已经皱缩了的、但依旧是谁也捏不住的油煎批把核儿。小掘客气地点着头说:“哎,扫墓嘛,忠孝节梯,人伦之大情嘛,这个俗是免不得的,去吧。身体不好就在家中好好养着,不用挂心我这头。你看,我的这口汉语,恐怕比你说得还地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