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6/6页)

罗力也笑了,他喜欢这种男子汉之间的谈话方式。他说:“我在杭州呆了六年,不想再在后方呆下去了,我一直想上正面战场。你说得对,要不是你来了,我可能早已在前方拼杀,说不定也已经战死疆场了呢。”

嘉平听到这里,目光突然严峻了。他很想对这位直爽的东北青年说——不要轻易地提到一死字,我们已经没有林生了。但是他看到了罗力的坦荡的神色,他就没有再说,只是一声不吭地站着,抽着烟。罗力也已经发现了嘉平的这个轻微的神情变化,正是在这一点上,他看出了寄草这两位长兄的相似之处:他们都不是怕死的人,同时,他们又都把活着看得如此重要。

嘉平抽完了手头的那根烟,他的烟瘤在多年的熬夜中变得很大,现在他扔掉了烟蒂,大声地说:“我们走吧。你看,旁边那艘船,已经跑得很远了,看看我oJ还赶不赶得上他们。”

罗力也上了车,一边发动着引擎,一边说:“我们不会再与他们同路了,前面有一个岔道口,我们该朝右边拐弯了。你看,就在那里,不不不,不是在左岸的女人的前面,在她的后面。这女人可真能走,她一直就没停下来过。瞧,连她也朝左拐了。我告诉你,这条河流并不安全,听说是常有鬼子出来活动的,我们还是谨慎一些为好。要知道,无论作为我的二哥,还是中央派来的要员,我对你都负有特殊责任的。”

杭寄草是在向左拐的岔道口上站着,眼看着小船从她的眼前漂过去的。她一直没有注意这艘几乎就在她眼皮子底下行驶的篷船。也许正因为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近了,她总是只听到小船的啦呀声。倒是对岸那辆时开时停的军用车,时不时地映入眼帘。寄草想,如果不是隔着一条河,她会想办法搭上那辆车的,也许开车的人还会认识罗力呢。

贫儿院的女教师杭寄草,在金华到底打听到了贫儿院的下落。这些孩子们,已经在金华附近的乡间小山村中安顿了下来。寄草在找到了贫儿院之后,急忙赶回天目山接忘忧他们,她扑了一个空,破庙里空无一人。她山前山后地寻了一个遍,哪里有他们的影子,最后,她坐在白茶树下抽泣起来,直到片片茶叶落到她头上。她失魂落魄地想,他们会到哪里去呢?要是罗力在身边就好了。路过金华的时候,有人告诉她说在金华看到过罗力,她就托人带口信给他,等她找到忘忧他们,就来与他会合。她是个既坚强又浪漫的姑娘,异想天开,要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里碰碰运气:也许哪一天,在一个十字街头,就会突然遇着了她的心上人呢?她想起了那个让他们相识的胜利的雨天,气就短了起来,眼睛,便也模糊一片了。

这几个月来,她扑到东,扑到西,到处打听忘忧他们的行踪。听说山里也有鬼子进来扫荡,无果师父带着两个孩子避难去了。寄草松了口大气,不管怎么样,总算人还活着。她在破庙里留下了信物,又急急往回赶,谁知赶回金华,罗力却刚走。寄草被这些失之交臂的事情弄得发起恨来。她本来可以呆在一个相对可靠的地方等待,可是她不愿意,她是沈绿爱的女儿,身上遗传着一些不可理喻的疯狂的念头。听说罗力到茶区去了,她便紧赶慢赶地也跟着去了茶区。

现在她走到了岔路口,看见往左拐的角上有一个凉亭,里边堆着一个草垛子,她走了进去,就一屁股坐了下来。草垛子特别柔软,还热乎乎的,她一阵轻松,取出水壶,喝了一大口,抬起头来,就看见了眼前的河流和对岸的军用车。她突然心血来潮,想朝对面喊上一嗓子,但她发现军车却朝右边拐了过去。不甘心的寄草对着军车的背影还是尖声地喊了一句:“罗力——”

话音刚落,她自己就被草垛子下面一个蠕动着的东西掀翻了——一张发绿的年轻的脸,从草垛子里探了出来,哆哆佩啸地说;“……别害怕,我也是赶路人,我、我、我打摆子了……别害怕……”然后,他就重新一头扎倒在草垛子上。

军用车上的人却什么也没有听见就远去了。倒是船舱里有人探出头来,是杭忆,他问道:“谁喊了一声,楚队长,你听见了吗?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喊罗力。”

楚卿也探出头来了,却看不见任何人的身影,连那个女人也不见了。

天空蓝得出奇,一丝云彩也没有,天地间便显出几分空旷与空虚。楚卿隐隐约约地担着心:前方茶院,是他们和大部队接洽的地方。这一路的水行,估计要到前半夜才能到达。他们这一支小小的分队,能够与他们会合吗?

《茶人三部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