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3/6页)
然而,当高僧荣西双手合十、口诵阿弥陀佛、拜倒在天台山的罗汉堂前时,即便已经法力高深,也不会预感到八百年后、他的民族进入中国的这样一种铁血方式。因此,他于四年后的1191年回国时,还因为茶禅一味而带入了世上最温柔的草木——那诞生在中土腹地而又在中国的广差土地生长、包括在天台山茁壮生长的和平之饮——茶的种子,并把它播撒在日本国博多安国山圣福寺及脊振山的灵仙寺。
今天,在这些杀人放火的日本军人中,不是恰恰有着从安国山和脊振山而来的年轻的茶农吗?他们中或许还有人亲自读过荣西为推广这种由中国茶叶所制作的饮料而撰写的《吃茶养生记》;他们中甚至还有人,在穿上军装之前,乃是茶道中人呢!那曾经习练过无数次的一招一式中,有着八百年前的荣西的心血——正是他传播了中国宋代各大寺院中僧侣讲经布道的行茶仪式,从而丰富了日本饮茶艺术的发展啊。
那些曾经虔诚地捧着茶碗的日本青年的手——在那些手的灵巧庄严的动作中,依稀还有着中国古代僧人的手的动作的痕迹——恰恰就是这些手,今天却在中国、在荣西高僧屏气静心走过的天堂茶园,举起了枪和军刀。
彼时,在中国西郊灵隐寺不远处的接近了茅家埠的茶园中,我们的刚刚从灵隐寺火劫中脱逃而出的杭州忘忧茶庄的幸存者杭嘉草,她什么也不知道地京绕在这片茶园。她是这样的神情恍格,目空一切。而与此同时,她却能够闻到她的家族中的人们在这里留下的气息——茶蓬下的气息。她轻轻地蹲在地上,一株一株茶蓬地摸索过去。她在想像中笑了,她以为儿子正藏在哪一株的茶蓬之中。她甚至以为儿子变成了一株茶。因此,她一边轻轻地移动着茶蓬的枝权,一边轻轻地说:“出来,出来,出来……”
茶蓬的心子中,便有一只因为害怕着那些杀人放火的人类而躲藏着的鸟儿,在经过了嘉草这样温柔的呼唤之后,误以为自己是虚惊一场。因此,这只中国的鸟儿,就因为不好意思和为自己的胆怯而掩饰,它扑出了茶蓬,朝嘉草还咯咯咯地笑了几声,又例过头去看了看初冬的微雨的苍白的天空。“茶蓬固然是最理想的栖身夜床,但作为一只鸟儿,毕竟还是在天空上自由飞翔最好啊!”它这么想着,便展开了翅膀,先绕着那几株棕们树飞了几圈,然后,就向着西湖的方向,直冲天空而去了。
而此时,那名因为支那茶和日本茶被同伴抢白了几句的日本青年士兵,心里正有些无聊。刚刚进行过大烧杀的人,那残存的杀欲平息下去,还得有个过程。因此,那只展翅飞翔的鸟儿便给他提供了目标。他不假思索地举枪向天,“膨”的就是那么一枪。
鸟儿显然是被大大地吓了一跳,但它已经飞远了,这是一次极其侥幸的死里逃生。
枪声却惊动了正蹲在地里寻找亲人的嘉草。她一个激灵就站了起来,目光愣愣地看着枪声响起的地方。
那个扫兴的日本兵,正因为自己的枪法不准而沮丧着,突然见到远处茶蓬里冒出半个身子。再一看,竟然是个年轻女人。他放下枪,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边笑边朝嘉草走去。走着走着,他开始疑惑了。他不明白,这个中国女人,为什么看见他们,不但不躲,还朝他们笑。看着她披头散发的样子,还那么理直气壮,嘴里还吃喝着什么——出来!出来!
日本兵不知道什么叫“出来”,但中国女人对他毫不害怕的样子,看了让他相当生气。一生气,他就习惯性地端起了枪。由于这个举枪瞄准的动作过于地下意识了,所以,直到这时,他还没有想过,枪口面对的那个人,他到底是要她死还是要她活。然而,这个中国女人直到这时候还对大日本皇军的枪口毫无知觉,她依然站着,并且她依然还在笑——突然她不笑了,她显出生气的样子,叫道:“出来!出来!我同你一道去!”
日本兵对这个中国女人的行为终于不耐烦了。他顺手就是一枪——管她是死是活。只听那女人尖声地叫了起来,然后,远远地倒入了茶蓬。
日本兵和周围的同伴们,此时都笑了起来。她被枪打中时发出的声音,正是这几个月来,他们在中国土地上对所有的中国平民百姓开枪时从他们嘴里发出来的最熟悉不过的惨叫声。
证明了这一点,那日本兵才解开了刚才和同伴发生的那一点点的小芥蒂。现在,这片茶园已经不能引起他们的什么兴趣了。既然在这片茶园里,已经有中国人倒下,这就是一片已经被扫荡过的被践踏过的土地了。因此,这一支小分队,哈喝着,笑着,跳着,唱着,践踏着龙井茶蓬,朝九里松向东、一直向玉泉方向而去了。